杨宽兴:中国人,你为什么这么爱生气?

 

小静死了,死得出人意料。实际上,我和她并不熟识,仅仅因为朋友宏的关系见过她两次,而宏是她大学时的男友。在那个信奉纯情之恋的年代,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太久,由于工作关系,毕业后分别去了两座不同的城市,紧张的生活使他们很快就分开了。

但我经常拿小静的名字打趣老朋友。这缘自一个小范围内知晓的典故:在宏与小静热恋的时候,有一次逛街回来,男女宿舍的大门都已关闭,他们只好来到教室打发时间(大学教室的门是经常不落锁的)。怕保卫处的人发现,他们没有开灯。年轻时熬夜不算什么事,在新奇而兴奋的爱情面前,他们甚至感谢宿舍管理员的刻板无情给了他们这样一个绝好的相处机会。于是,不停地聊天、拥抱。。。。。。直到小静问:“你想不想吃豆腐?” 宏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晚了,哪还能买到豆腐?我去给你买个面包吧。”小静有点恼怒地拒绝了,弄得我的傻哥们宏一头雾水。

后来,年龄大了,饭桌上就有了荤段子,只要哥几个聚会,最后的保留曲目一定会是:“宏,想不想吃豆腐?”

最近的一次聚会,刚有人说出这句话,宏的脸色就变了,“以后别再这样闹。小静死了,被人打死了。”

她死在北园路的建材城。被三个男人用钢管击打头颅而死。

实际上,毕业后小静去了青岛,很少再回济南,这一次仍是回父母家中过春节,加上在电视台工作的姐姐要装修房子,小静就比往年提前几天回来,帮忙照应姐姐。这一天,她们发现刚买的暖气片漏水,把地板浸湿了很大一片,就找人拆下暖气片,打车来到卖暖气片的建材城要求退货。卖暖气片的柜台老板承认货是他卖的,但只答应换货,而不给退钱。小静上学时就是认死理爱较真的性格,心直口快,她说这里面好几个都是坏的,你再给我换我也不放心,我不要换,只要你退钱。

好不容易赚到手的钱,老板当然不想退回去,于是就耍开了太极。总之是一番让双方都感筋疲力竭的辩论与争吵,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的火气越来越大,姐姐看老板铁了心不给退钱,便亮明了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身份,“既然你不退钱,我在电视上给你王八蛋暴光,非把你店封掉不可。”

她的话刚说完,在看热闹的人群注视下,建材店老板突然摸出了铁棍,两个二十岁不到的伙计也紧跟其后对小静和小静的姐姐开始了致命的殴打。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自然不是三名铁棍在手的大男人对手,很快小静和她姐姐都被打倒在地。最后的结果是:小静送往医院时已停止呼吸,而她的姐姐颅骨开裂,至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差不多已经成为一个植物人。

由一场总价值不过一千元的暖气片纠纷开始,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毁掉了至少四个家庭的生活。当然,从此以后,酒桌上也就不会再有那个荤段子出现了,宏的感慨是:现在的人啊,怎么就这么容易生气呢?

老板和小静姐妹都已年近四十,按说不该是轻易动怒的年龄了。不过是一千元钱而已,怎么会象青春期少年一样冲动易怒?我听表弟描述过一次干净利落的杀人过程:两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整日四处游逛,有一天,两人为谁先玩游戏厅的老虎机骂了起来,一人口拙骂不过对方,恨恨然离去,等他再回来,手里就多了一把长刀,另一人看事不好,赶忙冲出游戏厅,刚跑出门口,持刀者的大刀已死命朝对方脖颈上砍去,我不知表弟的描述是否准确:头都被砍掉了,身子还坚持朝前跑了好几步才倒下。这事发生在两年以前,当地人并不以为怪,打架死人,似乎已不算什么特别的大事了。就在两个月起,我的一位堂叔便对我讲起他殴打一个年仅十八岁少女的“光辉事迹”,这位参加过对越战争并立一等功的特种兵,当他的儿子在学校里被人勒索抢劫,他想到的不是报案,因为他知道报了也没用,校园暴力问题引不起警方的注意,而报案却会招来校内外联合的小黑帮对他儿子的报复,于是,这位身手不凡的前侦察兵,找来当年并肩奋战的几个老战友,先是假意让儿子答应继续给钱,暗地里却对抢劫勒索者实施了专业跟踪,当负责联络的一个女孩子出现后,这位当年的战斗英雄一把扯住女孩子头发,几乎把头皮都给她扯掉了,如果不是战友在旁拉住,估计这个女学生一定活不到第二天。“当时实在太生气了,你弟弟这么老实,竟然还被人欺负。”

无疑,暴力已经成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普遍方式,总是隔三岔五地听到点与暴力有关的新闻。仿佛人们的火气越来越大,大到连一顿饭都吃不好了。就在北京的回龙观社区,我认识的一个人,吃着吃着就和邻桌打了起来,很“英勇”地把对方打成鼻梁骨断裂,不料对方却是已归化加拿大国籍的移民,这一拳打下去就打出一个“国际事件”,打人者被拘留,只好自认倒霉,最后,赔款外加活动费用,不下十万块钱。

没有见识过西方社会,只听说在西方法律制度下,打人是严重的罪行,可在我们这里,只要不把人打死,似乎就不算什么事(当然,不小心打到黄皮白心的外籍华人,事情会比较麻烦)。一个县城里的两群年轻人打架,都到邻县去搬救兵,而那邻县的年轻人打架是远近闻名的,敢打,善打(打得狠,却不出人命),喝场酒就能请来。就这样,为了争一点什么事,两群人便动了棍子。110警察闻讯而至,两帮暂时停止了殴斗,齐声对110警察喊一声“滚”,然后警察就走了,于是两群人重新开始战斗。(对那个邻县的治安状况之差,我曾有体会,但因与本文主题无关,此不赘述。)

原本以为经济社会中的“经济动物”们不再信奉以暴力解决问题,对一般年轻人的打架,总以青春期冲动作解释,却不料连小静都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纠纷中了。

为什么连成年人也这么容易爱生气?

想起了自己的一次动怒。多年来,一直向原就读的山东大学索要学历,2005年,再次致信过去,回信的口气与态度使我觉得事情有转机的可能。却不料有消息传来,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党委书记高山先生认定当年我确实有“旷课”行为,打电话过去,高山先生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早不要学历,晚不要学历,这个时候来要学历?”

尽管相信自己的信中已有足够过硬的证据,还是匆匆赶回济南解释,书记说:“找当年处理你的人调查过,你确实旷课。”

“不可能。你找谁问的?”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看过我的信吗?”

“看过。”

“你如何回答我的置问?”

“你的情况与别人不同。”

“怎么不同?”

“你自己知道,政治问题,你还不懂?”

“既是政治问题,为什么却以旷课为名开除?你能否正式代表学院告诉我,是因为政治原因?”

“不能。但你明白。”

于是我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但这后果只是对我而言。和他吵了几句,重重甩门而去。但在汇报给公安部门的材料里,这一甩门之举,就被夸大到“甩碎办公室门玻璃”的程度,尽管书记大人后来对我承认实际上并没有摔坏玻璃,但报告已经打上去,有关部门显然比我还生气,于是找准了我的七寸,毫不客气地端
掉我的饭碗,把我赖以为生的商店收了回去。

教训是:你可以生气,但要看生气的对象是谁,如果对高书记这样的人生气,后果就很严重。当然,高书记还不是最可怕的,这么多年,我从不对警察生气,想都不敢想,我总是对他们陪着小心。我承认,我欺软怕硬,原本以为不穿制服的高书记会相对没那么可怕,却不明白穿不穿制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是一架机器的不同组成部分。

于是,我想让自己变得再也不会生气。我们都是欺软怕硬的人,当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在眼前,我们只会感觉恐惧,而绝不会生气。我们生气的对象只能是和我们一样的平头百姓,抄一根铁棍在手,打也就打了,你怎么着我?想告我,不嫌麻烦你就去。

我们可以用用现代社会的普遍焦虑感为自己辩解:我们买不起房子的压力,没钱看病的压力,上不起学的压力,没有养老保障的压力,找不到老婆的压力。。。。。。一并积攒着,象一桶不断加热的汽油,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当一个合适的对象出现,这压力就会转化为生气的表现而释放出来。

没错,我有很多压力,我认识的人,往往也有很多压力,一般情况下,我们忍着,大不了晚几年买房子,大不了不装修,大不了有病不去看等死,但是,如果你不是那个机器上的部件,请别惹我,我们都很容易生气。当我感觉和你身份差不多的时候,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怕的,那么,你很容易成为我生气的对象。你要小心。

龙应台先生写过一篇文章《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但她只看到中国人性格中的一个方面,事实上,我们还有另外一重性格,我们其实是非常爱生气的。亲眼所见的事多到数不胜数,气得我不想写下去了。

首发议报2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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