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一别三十多年的邢台段庄,站立在残留的水泥台上,望着那已经不存在的场院,我想起了祖建军。我们一起在邢台呆了三年多。
89年的6.4后,北京第一批宣布处死的十几个”暴徒”中有祖建军的名字。
67年。一天我们收工回到宿舍。看到了从北京来的新同学【本篇文章,会使用一些劳改队的语言】。我简直不敢相信,来的差不多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后来知道,年纪大一点的,都到隆尧采石场劳改去了。祖建军就是这四,五十个孩子中的一员。
虽然说都是孩子,但也是藏龙卧虎,年纪最小的一个是现行反革命,他是铁路员工子弟,当最疼他的姥姥被红卫兵活活打死后,他就把火车上的毛泽东像,全部毁坏。孩子的直觉和单纯,应该让那些在牛棚等着毛泽东路线来解放自己,和自杀时还写毛泽东万岁的成年人感到羞愧。
也有非常不单纯的孩子。右派杨平,第一次和孩子见面,就把近十年积累的,如何干活可以省力气,怎样可以避免手打泡等全数的教给了一起劳动的几个孩子。第二天,杨平就上了批斗会。十四,五的孩子也早懂了揭发立功。
我在教养队,遇到的刑事犯中,最聪明,也最有政治头脑的,就是我以前提过的,在大雨天,从十几米高的围墙,三千三百伏的电网上爬过的唐毅鸣,他对我说,如果新来了一个队长,三个星期后,他还叫不出你的名字,你就算炼出来了。我做不到。祖建军可以做到,他是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人,走路歪着身子,一颠一颠的半走半跳,嘴里吹着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的口哨,不知道谁恶毒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水,发音应该念水儿,不是老北京人,发不好这个儿化音。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小小,瘦瘦,脸干瘪的象一个老人。他似乎什么都缺,但最缺的就是水。
教养他基本上平静度过,解教前,卷入了同性恋,这里的规则是处理岁数大的,他按时解教。
故事发生在场院。麦收时的场院,没有脱粒的麦子堆成一座小山,麦子前是两台总厂自己制造的脱粒机,大功率的马达,粗糙的大滚筒,一捆腰那么粗的麦子,在滚筒上也就是几秒,就干干净净了。暴土攘烟,呼吸困难,人们从总厂的喷漆车间借来了防毒面具。
劳动的强度象篮球赛,机器的隆隆声,面对面说话听不见,只能是靠打手势,暴土攘烟,能见度也就一,二米。用麻绳捆的一捆捆的麦子,堆成小山。想从半山腰里把麦子拉出来,异常费力。不知道谁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用镰刀把麦子捆给刀出来。这办法省力,可行,但一切问题就出在镰刀上。
半夜,震耳欲聋的场院,突然没有了声音,脱麦机不动了。开始以为是电源有问题,但很快就发现,滚筒上的铁板断了,没有多久,在场院的地上发现了断的铁板和一把变形的断镰刀。
一桶,一桶的井水从头上倒下去,才看得出原来在尘土下的一张张脸。都是没有表情的脸,但每个人心里都是幸灾乐祸,高兴可以暂时摆脱一天十几个小时的苦役。
一连几天,场院居然没有动静,但祖建军被关了禁闭。这把惹祸的镰刀,是否真的是祖建军的,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总得有顶缸的。祖建军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我不在三分队,具体的情节,我就不知道了。
禁闭了两个星期,人放回来了,还是走路歪着身子,还是一颠一颠的半走半跳,嘴里还是吹着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的口哨。
一个月后,突然从总厂开来了一辆小汽车,把祖建军叫到了队部,然后,又让祖建军的组长,把他的行李一卷,和本人一起离开了段庄。
人们相互转告,祖建军被逮捕了。说的和听的,都是心平气和,就象告诉别人,今天要下雨一样。
每次劳改队的逮捕,从来都是大张旗鼓,开宣判大会,小组讨论,肯定要热闹几天。但这次祖建军的逮捕,从上报,到抓人,都是静悄悄的,事后也没有列入学习,讨论中。
这里的奥妙要从上级给农场压下来的硬性任务说起。
农场每年都为完成生产任务发愁,劳改队早就有:亩大,秤小,亏心表的说法。亩大是为了增加亩产量,就是苦了干活的人。
段庄沙地的能力,实在和上级的数字对不上号。于是,又把一些地种上树,不算耕地。在宽宽的两行树之间,种上麦子,来补足耕地的产量。但树也不是想怎么种就怎么种的,种多少亩,仍然要报上级批准。
正在队长为完不成任务发愁的时候,祖建军的”反革命破坏生产罪”及时的救了驾。当年的生产任务漂漂亮亮地完成,而且还是略有盈余。
当然,上交的粮食没有那么多,其中的差额,就算在反革命祖建军罪行的名下。
这次我回邢台,见到当年的蔺指导员,想问问他这件事,不知道是他不想和我谈过去,还是真的老糊涂了,反正他说他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如果他真是想回避,他也只是想回避关于有关我的事,他不大可能想到,我会问起祖建军。
人们还是每天出工,吃饭,睡觉,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当然,每个人都清楚,祖建军的反革命罪行是莫须有。
我无权谴责周围人们的冷漠,因为我也同样是沉默。刚进劳改队时,比这样小得多的不平事,我也会出头,我曾不只一次的挑战牢头狱霸在队长的纵容,默许,和授意下打人。
不是劳改生活磨去了我的棱角,也不是当年我多么的勇敢,多么有正义感。只是当初我有折腾的本钱。
那时我是周恩来的钦犯,只要我占理,队长也得让我三分。
而文革后的我,在监狱仍然是特殊人物,不过已经不是特别需要照顾的人物,而是特别需要修理的人物了。
听到有人为祖建军追债,就是收集别人”欠”他的钱。祖建军所在的三分队,几乎每一个人都出了钱,包括外号叫琉璃猫的,那个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一毛不拔的人。又听说,下一个星期天,所有的去邢台的人,偷了的钱要全部上交,送给祖建军。
我去找那几个牵头人,给了他们一点钱,看到的是莫名其妙的眼光,我连忙解释,我真的欠祖建军钱。一个人把钱举起来,对着太阳,似乎这钱可能是假的。另一个人阴阳怪气的说,鹤慈,你饶了我们吧?你一搀和,非把事情搅黄了不可。还有更不客气的,连推带搡,说什么,你想让我们也进去?我想分辨,突然觉得说不出话,蹩的我出不来气。后来就急醒了。
一屋子的人,都睡着。这里没有人会想到祖建军,更不会有人想到自己出血去给那个倒霉蛋。
我望着窗外的一牙月亮。和我们X几个朋友在昆明湖上看到的月亮,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不可能再回到十几年前了。
我又想到,祖建军这个时候,是否也能够看到这同一个月亮?
6.4事件后,用来祭旗的,都是所谓底潮的,都是过去历史上,有碴有绽的,就是象祖建军那样,被劳教,劳改过的人。
祖建军再一次的成为执政者需要的替罪羊。值得安慰的是,这次的过度使用后,没有人可以再一次的利用他了。
6月4日,祖建军和成千上万的市民一起,站立在街头。
那天晚上,我不记得有月亮。
09、03、07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