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坛]天昰星玉麒麟卢俊义 王国维

 

□ 现代学林点将录。正榜头领之二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庵,号观堂;浙江海宁人。

王国维的生涯学问,大致可以辛亥革命为界,划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在思想学术上是维新派,以新学(西学)为尚,嗜习哲学,专攻文学;后期则转为文化政治上的遗老派,回归古学(国学),而以史学为志业。

《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为王氏前期两大名作。《词话》辞简意丰,表面上是中国本位的谈艺录,只是传统词话的继承;然而其中的别有会心之处,非有西方文学及哲学的素养绝不能道。王国维《词话》以主观领悟取胜,钱锺书《谈艺录》则以引证浩博取胜;而论文艺学术史上的地位,则王氏之轻,固不逊色于钱氏之重。《宋元戏曲考》为戏曲史的开山之作,王氏自称:“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献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其一空依傍的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辛亥之后,王氏感伤满清之亡,耻食民国之粟,于是追随罗振玉东渡日本;并受罗氏的影响和帮助,尽弃早年所学而“反经信古”。当其时,作为旧制度的清室已土崩瓦裂,而作为旧文化的国学亦花果飘零,故二人将遗民的心事寄托于学问之中,以抱残守缺之志,为存亡续绝之业;王氏之所以由外缘的西学返回本土的中学、由枝叶的文艺之学返回根本的经史之学,即出于这种思想背景。故罗王之学,自学术本位而言,为考古的学问;而自政治本位而言,则为流亡的学问也。此后十数年间,王氏涉猎极广,举凡甲骨金文与经学小学,边疆民族与历史地理,流沙坠简与敦煌遗书等等,皆多有发明。而最享盛名者,自然要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两篇,其要旨在于以甲骨卜辞与传世文献互证,钩沉出殷商一代的帝王世系,发千古未发之覆,遂成就“新史学的开山”的洪业。

对于王氏的成就,当代几无异辞,其国学大师的形象,近乎完满无缺;而在王氏所处的时代,却不尽然。如孙德谦责备他的考证穿凿而无关宏旨,张尔田暗示他重考据轻义理,章太炎反对他以甲骨文证古史,黄侃讽刺他匆忙立说、学无根柢,邓之诚批评他虽有创见而好赶时髦,钱穆则斥责他取巧捡漏、以考据代学问。对这类评论,宜作两面看:一方面此数人治学皆偏于守旧,都不能如王氏据新材料而有新发现,故其态度不免有酸葡萄的心理;另一方面,王氏研经考史确为半路出家,所凭藉者实在于迅速的悟性,而不在深厚的功力。

按:王氏的情形略同胡适。王、胡二氏,可谓近世以来学术史上最有发明、最多成绩者,而皆不纯以所谓学术功力取胜。盖二人对西方学问都能登堂入室,有思辨的根底,故从事考证,实为以难就易;可知考证学的境界,不能仅从考证本身达到,不能仅依赖单纯的文献积累,而需要更广阔的知识背景及视野。胡适曾批评清儒太重功力而不重理解,实不啻为自我作辩护,亦不妨视为替王氏作辩护。

王氏应聘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之后,还保留着作为遗老标志的小辫子。据说王氏夫人曾劝他:“来到这个时候了,还留着这东西做甚么?”王答:“正是到了这个时候了,我还剪它做甚么!”

1927年,王氏以五十岁的盛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成为近代文化史一大公案。关于其自杀的原因,世论纷纭,但无论如何,当时北伐军黑云压城的政治阴影,是对王氏最直接最重大的刺激。王氏与梁启超、陈寅恪号为清华研究院三巨头,但陈氏系后辈,当时著述亦仅寥寥;论名望及成就,实以梁、王并峙,分别为近代公共知识分子和专业知识分子的巅峰。王自沉后不足两年,梁亦病逝,终年也不过五十六岁;如此一来,近代知识界两大巨擘先后凋谢,国学研究院遂终成昙花一现。

王氏性格内向,但偶尔亦有顽谑之举。清末他在北京时,名士蒋黻曾集杜诗为春联云:“傍人错拟扬雄宅,异代应教庾信居。”王氏竟偷偷将春联改成:“傍人错拟杨雄宅,半夜须防石秀刀。”在新年大吉的时候,硬是将文人墨客的雅舍,比作梁山好汉的凶宅,可谓谑而近虐。这可见王氏也有性格促狭的一面。

诗曰:境界三重独上楼,卜辞证史溯殷周。若无一曲昆明水,或恐追随到满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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