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间,两位美国2008年总统大选的热门人物——民主党参议员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和共和党参议员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相继在自己的竞选声明中称,太多美国人的生命被“废弃”(wasted)在了伊拉克战场上。旋即,两人又迫于舆论压力,为自己失言侮辱了美国大兵的爱国主义情操而公开道歉。奥巴马在道歉时说,我本该沿用一直以来的措辞“牺牲”(sacrifice)的。于是,整个二、三月间,美国媒体围绕着“废弃的生命”(the wasted lives)打得不可开交。
究竟是“被废弃的”,还是“被牺牲的”?问题的核心似乎在于被修饰词“生命”。如此,则对施动者行为正当性的质疑,忽然变为对受动者内在价值的判断——究竟是“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动词被动型兼形容词的简单语法规则在这里发挥了微妙的作用。对于以雄辩取胜的政治家来说,这自然是一个修辞的障眼法。而对于齐格蒙特。鲍曼来说,这却是一个常识的盲点,它根植于人心更脆弱、更幽暗的深处。
2004年,鲍曼写作了《废弃的生命:现代性及其弃儿》。这一年,他八十岁。这把年纪的老头大都趁着迟暮的闲暇,记录自己的或比自己还要老的老头的故事,鲍曼似乎没多少心思关注自身。自1972年,开始用英文写作起,他几乎是以笔为矢,如雨般地射向资本社会的每一个痛处;以“现代性三部曲”(《立法者与阐释者》、《现代性和大屠杀》、《现代性和矛盾态度》)为转折点,几乎他的每部著作都在资本文明的深处激荡起了巨大的回声。当他感到迟暮的岁月正逼近时,发表著述反而益加频密,截至其在2006年10月最新出版的“流动性五部曲”之五:《流动的时间——生活在不确定性的时代》,鲍曼在34年间共出版了36部英文著作。难怪有研究者说,阅读鲍曼,你可以同时感受到老年人的自由和年轻人的火热。
《废弃的生命》讲述的是现代社会中多余人的故事。他们中,有的是城市里劳而固穷的阶层(the working poor),越来越多的青年人正在加入这个行业;有的是来自落后国家的移民,发达国家的公民以对白蚁的恐惧眼神注视着他们;有的是资本文明世界路灯光影之外的人,发达国家的人准备用金钱换取他们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在现代理性、乐观的规划看来,他们是无助于世界历史进程(经济进步和社会发展,从文化霸权的角度讲,亦即人类文明)的过剩人口。对此,我们首先会想到的是排犹运动。所以,这听起来便很像是在讲述鲍曼自己的故事。作为一个犹太人,他早年的生活轨迹因三次反犹迫害而出现急转:14岁时被迫举家迁居苏联、28岁时远大的军旅生涯夭折,41岁时华沙大学的学术生活被粉碎。但鲍曼并未赋予自己的犹太身份以思考的优先性,他在移居西方二十年后才开始表述自己对于反犹问题的见解。对他而言,这并不首先表现为一种政治权利问题,由此他与汉娜。阿伦特便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立场。
首要的问题是,为什么一种出自人类理性与乐观规划的社会架构总是走向它的反面?我们对于世界的展望出了什么问题?在强权体制中,人们总是尽可能地被纳入一个普遍秩序中去,朝向同一种乌托邦信仰生长,多余人在其中往往以一个危险的异己者的面目出现,面对规定的社会范型,他们要么被强行型塑,要么被毁灭。鲍曼选择了另一条更痛苦的道路——在一个体制中被宣告死亡,在另一个体制中流亡。鲍曼拆解了旧日苏维埃帝国的乌托邦,却没能找到光明世界的入口。在保姆型国家退位的体制中,自由、平等与权利成为泡影;占据统治地位的并不是公民而是消费者。鲍曼眼见这样的新世界壮大,多数人陶醉于消费主义的狂欢氛围,在享受着消费市场的单向自由的同时,他们作为公民的行为能力日渐凋亡;穷人被拒斥在所有自由之外,政府对于社会事务控制力萎缩,所剩的只能是压制那些没有嘉年华入场券的人的愤懑。鲍曼没有找到现代性的解决方案,因为这不是歧路亡羊的抉择,而是道路本身已经消失。
在道路消失的地方,鲍曼找到了后现代性。资本社会的教条是每个人必须自己证明自身存在的交换价值。于是,人与人失去了相互依傍的纽带,每一个单独的肉体存在成为社会焦虑的直接发泄对象,导致人类社会各种对立冲突。对于他人的责任感迅速钝化,成为每个个体必须独自面对的无法规避的重重道德困境。在当下,并不是犹太人、伊斯兰人或是任何一个“他者”在形成对“我们”的威胁,而是社会的碎化和普遍的“安全恐慌”。鲍曼向我们揭示了产生“废弃物”的文化根源: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文明以某种方式将死亡上升为永恒而使生活获得向前发展的推动力。部分个体的死亡意味着人类的永恒,所以我们愿意以现代性的某些美好愿景为牺牲部分个体的高尚借口。而当现代性的基础被瓦解以后,崇高感便荡然无存,我们直面的是被废弃的陌生生命的痛楚。
鲍曼作为一个陌生人与更广大的陌生人们站在一起,他无法提供一种社会学的解决方案,或是任何学科性的方案,而是转向莱维纳斯的“他者的伦理”,这位“后现代性的先知”最终完成了一个宗教意义上的回归。于是,他只是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现代性的故事。
在全书开头,他说这个故事有许多讲法。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讲的是阿格劳拉和里奥尼亚的故事。现代社会,就像阿格劳拉城一般永远建筑在自己的名字之上,像里奥尼亚一样欢快地拥抱技术进步带来的物质富足、同时被自己制造的废弃物所围困。听着这些寓言的我们,就像故事中的可汗在征服了广阔疆域后那般,感到宽慰而忧伤。新浪潮之母瓦尔达在《拾荒者》中用镜头对准城市的拾荒爱好/工作者,放大了米勒《拾穗者》的意象,影片结尾处那个在垃圾堆里被拾回的心形土豆,是以一曲优美的田园牧歌在向工业社会做温和反抗。
而鲍曼的故事,既没有凄楚也没有优美,有的是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在全书的结尾,鲍曼这样问道:“是否包含/排斥游戏是人类进行其日常生活的唯一方式,同时,作为其结果,这种游戏是否是我们所共有的世界唯一能想象到的——被给予的——形式?”
延伸阅读
《后现代性的预言家:齐格蒙特。鲍曼传》,(英)丹尼斯。史密斯著,萧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10月版,16.00元。
《全球化:人类的后果》,(英)齐格蒙特。鲍曼著,郭国良、徐建华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8月版,1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