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渐稀的精神园子

 

现在有人在什么场合陈述他很喜欢黄家驹时,我们除了立刻给予友谊性的尊敬,藏掖着的是对一个拥有过时爱好的兄弟的怜恤。我们坚决把他同一个今天仍然迷恋小虎队的人区别开,但我觉得费力。

就那么几个旋律,歌词写得磕磕巴巴,不过歌词中有那么点旁人所无的志气,旋律中有那么点“夜梦元帝授以拳法”似的天才气,听说黄家驹十九岁才学习吉它,还是很有天才气的。

当年粉丝们追随着新死的偶像,驰骋,笑傲,开疆辟土,风流成性,现在,海拔上升了十几年,再回头望去,也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其残部也是自垒自炊,不见起色。尽管其中有着韩寒或者王朔这样的名流,也无法使黄家驹或者王小波看起来情况更妙一些,正在其脱离炽热的燃料仓进入历史长河的有序进程中。

王朔好象有一篇文章,名字叫暗处有什么。这篇文章我没看过,但我看到这个标题,觉得王朔这人可能和我有个相同之处:我们容易有压迫感,喜欢关注暗处有什么。暗处有人看着我们,起码有个随时对我们发笑的上帝,另外还有一些也象上帝一样以我们为刍狗的人,那是一些在这片疆土上拥有比我们更大的产业和更大的权力的人,我总是要把自己也置于暗处他们所在的地方,来朝自己看看,而无法在自足自满,自得其乐。

幸亏我没怎么在园子里呆过,我在他们的视界之外。他们在暗处,我也在暗处,他们看着园子,我也看着园子,同时看着他们。

王小波死后,他的精神家园拥进了很多人,成了大家的精神园子,一度红男绿女穿梭的王小波的精神园子,现在游人渐稀,其预算已经缩减为一个祭奠王小波的祠堂,每年四月份,还会人头攒聚一阵,大家过着跟往日相似的时光,赏花赏草,祭祷颂咏。有人在提后王小波时代的概念,这是很有责任心的,是在铺一条石台阶,表示仍在修葺,仍有人烟,这是在精神园子临近高速路的方向开个门,以供大家出入。有人在骄傲地说:一个作家的价值太难判定了,是经典作品还是时尚作品太难看清了,只能说王小波在此时此地是对我们有价值的。这都是聪明的,机警的,忠实的守园人。

那些暗处的目光的主人,经受住了王小波放马过来的冲掠,又经受住了精神园子里少壮男女们呼出的二氧化碳的熏炽,当然也经受住了最近这一次王小波去世十周年之际的井喷,尤自岿然不动。

王小波也是一个容易有压迫感的人。不是没人惹他,他平白觉得这个世界不够好,要给它启蒙,给它提意见,是有人惹了他,他要打官司。但是他不打混账官司,他要去找说法,他找了很多很多,每一个都是对的。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发展了很多作为一个风雅的人的健康爱好,比如钻研小说艺术,比如享受思维的乐趣。在捡石子扔玻璃的过程中,他捡到了雨花石,贝壳,陨石什么的都是有的。他还找到了一些叫作卡尔维诺、罗素和其它名字的瓷娃娃,在卧室里组建了一支自己的军队。作为一个聪明的人,也许他也想过放弃他的官司,寻找一条与打赢官司同样能使自己通向解脱之路,不扔玻璃了,改从石子上寻找通向此生最终目的的途径。我说细一些吧,比如漂亮的雨花石仍用来娱乐便了,带有天外信息的陨石,似可用来求索一番;小说艺术的爱好,仍让它主要承担怡情功能,穷理尽性的思维的爱好,似乎正可服务于他的攀登;卡尔维诺就在靠后方的位置服役吧,罗素似可上前辅佐他的冒险大业。王小波就是这样一个一边打官司一边成长的人。两方面有机地结合,才产生了对我来说的魅力。要让他的这个魅力继续保持,就不能抹掉他的箭头,使他成为一根没有方向的木棍,漫无目的浪漫骑士,有趣、优雅、智慧的马步的示范者,乃至成为小说创作的代课老师。

他的箭头冲着两个目标:有形的目标:他打官司的对象,那个残害了他黄金时代的格命时代,现在这个仍与那时不相区别且不受理他的官司的时代,以及拥护这个时代的人;也冲着无形的目标:永远存在的烦恼感,那个对他施予焦虑、困惑、压迫的上帝。只要攻克前一个目标,他就能解脱,这是肯定的;攻克后一个目标就更不用说了,人人都知道我说的是那个一个人最应该追求的目标,那个他们在理解王小波时也没忘了照样放进去的目标,园子里的人在谈到有关这个目标时,经常用到的一个词是永恒,我想在这里使自己与他们处于可沟通状态,也想用永恒在这里造个句,但怕画虎不成。我还是用自己的话说吧。王小波苦打官司无果,肯定内心也闪过这样的话: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让我有这么多烦恼。当他内心在这么问时,他就对准了第二个目标。

箭头与两个目标都建立了引力,对这个欲罢不能,对那个见猎心喜,在左右颤动和去意不决中,说不定最终还真是一事无成。

王小波就那么几个主题,就象一个知情编辑假惺惺地惋惜着交待过的:写到后来,他已经逃不脱一些模式:我年轻时候插过队;作为一个理科毕业生;大圣贤罗素说过。王小波的文章写得也有些磕磕巴巴,牵强附会有之,用词不准有之,资料不准有之,判断不准有之,小说写作半生不熟有之。

有人说王小波思想上没有什么建树,我愿意马上承认这种说法,有人说王小波小说上没有什么建树,我愿意马上承认这种说法;有人说时间将会证明,历史将会记住,我愿意马上不相信这种说法。将来如果真有什么情况,那是一种惊喜。我现在觉得很有可能的是,王小波没有提供任何能够惠及世人的财富。——因为提供惠及世人的财富而被世人爱戴,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那个狼狈、无能、脆弱而又努力不止的灵魂,我对他如此倾倒,别无所求。我觉得这个形象是无可挑剔的,已经是可以接受的人生形象之一种了。而在他对我产生了这种魅力后,他藉文字而做出的一切表现,对我来说也是完美的,每一次组词造句,我觉得这跟那些能够惠及世人的篇章同样重要,每一道思维,我也觉得跟那些能够惠及世人的思想同样重要。如果说真相是这就是珍贵的、能够惠及世人的东西,并于将来被人们发现,那我也不意外,我现在就已经能对你讲述一些他的那些文字、那些思维的价值来了,每一处都被那个魅力充盈了,从而确实产生了一些不同出来。我觉得世界上可能并没有再比这更值得我肯定的人了,并没有再比这更值得我做的人了。

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他和我很契合。我被我们之间的契合迷惑了。我以为他是无限长,其实他只是和我的目光一样长。

也许我对他的欣赏,跟很多人对神话里推石头上山下山的西西弗斯的欣赏一样的。

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爱我们的人,我怜爱这个爱我们的人,怜爱了他之后,就觉得他怎么样都行。他的去意不决,对那个自在极乐完全解脱的最终目标的欲望不强,是因为他爱他所抱怨的对象,以及未能帮他的听众这一干同类。就象王朔不去美国。王朔是这样说的:我拿美国绿卡十年了,逼急了我就到美国去。他没去是因为他爱他所怨尤的这个国度的同类们。王小波甚至不愿意在文章中正经地把他的每一条意思表达清楚,不愿意张狂地朝拯救他的上帝挥手巾,他说话的口气是腻着的,腻在他所怨尤的那些人那儿。去意不决等于是个向后的力,前面两个力,三个力把他定在那儿,他继续催动引擎,在颤抖中濒临碎裂。

在我结庐而居的屋顶上,没有风向标,只有一个我从王小波那儿仿制来的箭头。我想它应该有三个方向:王小波打官司的对象;我自己打官司的对象;人人都一样的那个永恒。

20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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