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人生启示录

 

对于热爱俄罗斯文学的人来说,乌兰汉(高莽笔名)这个名字是不应该被忘记的。乌兰汉具有阶段总结意义的译作《俄罗斯文学肖像》分为诗歌和散文两大册出版,收入的无疑是翻译家大量译作中最心爱最宝贵的一部分。

诗歌卷就不用说了,从“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到“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重要诗人一览无遗。而散文卷对读者而言,也许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只要浏览一下目录就足以让人爱不释手:《托尔斯泰谈美术与美术家》,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写的《托尔斯泰会晤录》,妻子或情人关于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的回忆,阿赫玛托娃回忆大画家莫迪利阿尼和大诗人曼德尔斯塔姆,帕斯捷尔纳克的回忆录《人与事》等。其中无一不是研究俄罗斯文学的第一手珍贵资料。

作为一名从俄罗斯文学中得到滋养的中国写作者,我最关心的就是:那些伟大的诗人、作家、艺术家是怎样生活的?又是怎样创作的?本书的确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关于这些闪光的名字的珍贵的生活细节与瞬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散文是那些伟大著作的幕后花絮,像是为其作出的注释。

创作中的诗人

尽管我们用不着对大师的写作状态或某个习惯邯郸学步,也用不着通过比照自己与大师的言行差距来测量自己文学前景的地步,但是,他们创作状态的确是可爱的,并且会给那些从事写作的人一些从作品中无法得到的启示。

据楚科夫斯基回忆:有一次,曼德尔斯塔姆把一个青年诗人哄出家门,因为那个小青年向他诉苦说没有人发表他的诗。当垂头丧气的青年下楼的时候,曼德尔斯塔姆站在阳台上对他喊道:“有谁发表过安得列。谢尼耶(法国诗人)的作品?有谁发表过萨福(古希腊女诗人)的作品?有谁发表过耶稣基督的作品?”这话虽然刺耳,但不也正是对那些以发表为目的的写作者的一个永远的警告吗?

阿赫玛托娃写作十分谨慎,而且轻易不动笔。她不慌不忙地推敲每一个字。“孤苦伶仃,软弱无力,丧失家园,失去情侣,失去缪斯——这是阿赫玛托娃灵感的源泉。”这是诗人的创作秘密。她的一生写的都是“丧失”这一悲苦哀伤的主题,这是她的个人际遇与她所处的时代共同的主题。从此我们可以读出诗人与她的祖国与时代的微妙关系。

而藏在她心中的祖国,跟许多人理解的不同,除了土地和人民,还有“伟大是俄罗斯语言”,她誓言“保卫你,让你自由、纯洁,传给子孙后代……直到永远”。而这一点,也许是此间号称“玩语言”、“玩文学”的人永远无法明白的。

诗人创作时的状态各不相同,曼德尔斯塔姆写诗时总需要动,他经常跑出去,在大街小巷信步穿行。若是坐在家里构思,他的嘴唇就开始蠕动——酝酿诗歌的音节和节奏。

曼德尔斯塔姆在生命的最后日子一直急着写作,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就“急着写,急得很厉害”,这样更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在追回失去的时间,急于说出自己最后的话”,如此吐血创作如同天鹅之将死,真令人心痛。

而阿赫玛托娃的创作状况就远没有这么明显。外人甚至不能了解她是否在工作,她的各种表现一向比曼德尔斯塔姆更封闭,更矜持。曼德尔斯塔姆夫人回忆道:“我感觉到她在作诗时,她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因此她的嘴就变得更加苦涩。”

托尔斯泰在乡下家里的地下室写作,工作之余常常到地里挥舞大镰刀收割牧草;曼德尔斯塔姆常常居无定所,边走边构思作品;阿赫玛托娃在灯下写作时,看见大画家莫迪利阿尼彻夜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漫步,他也是在构思作品。

从书中如此亲近的人的细腻描述,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诗人们创作时的背影。

生活中的诗人

楚科夫斯基记载:阿赫玛托娃毫无私有观念,她能够愉快地摆脱任何一件物品。她极不重视财物,善于放弃,如释重负。即使在她的青年时代,在她那短暂的“富贵”岁月里,她家中也没有庞大的衣橱和衣柜,有时连个写字台也没有。她身边长期保留的唯一“用具”,是她的一只破旧的小皮箱,摆在墙脚处,随时可以拿走,里面装满笔记本、诗抄和诗稿……甚至连书籍,她看过以后,也分赠给别人,只留下最珍爱的几本。伴随她的有普希金、《圣经》、但丁、莎士比亚、陀斯妥耶夫斯基。

人生如寄,可以丢的都丢了,看一个人,可以看他最宝贵什么?诗人最后只带几本书,可见是真诗人。而那几本书,正可以看出一个人所处的“段位”。

“晚年,每当她到莫斯科来,或寄居此家,或下榻他舍,来到哪位朋友家里,就住在哪里。”这样的人物让人神往,如果她来到中国,我真希望她能够住在我家。

在散文卷中,我发现一个秘密,这些伟大人物都是爱情的大师,写情书的大师,即使是普通的信件,也充满情感,或是对艺术的思考,或是对人生的领悟。卷中为数不少的名人来往信件足够供今天几乎不在纸上写信的读者学习的了。

此外,大师们大都对各种艺术门类兴趣浓厚,格调高雅。无论是语言艺术,还是音乐、美术,爱此及彼,容易相通。帕斯捷尔纳克父亲是著名画家,母亲是钢琴家,本人会作曲;马雅可夫斯基擅长速写;托尔斯泰在20岁时曾立志“在音乐和绘画方面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他学过绘画,热心于雕塑,终身喜爱音乐,晚年仍然经常弹琴。他曾鼓励为巨著《复活》画插图的画家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之父),劝他不要半途而废:“……请您记住,一切一切都会消逝……国王、宝座、金钱、财富都会消逝……但是,如果我们的作品中有一丁点真正的艺术,它们就会永垂不朽。”他说得如此透彻,肯定,对每一个迷恋艺术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鼓舞。尽管时间已经改变,而眼下的中国,跟天才辈出的19-20世纪的俄罗斯也非常不同,但是,艺术在人类心中的魅力并没有减少。她仍然是那些优秀的人们心中的最爱。

书中这些伟大艺术家留下的作品,早已是人类共同的瑰宝,有人说,假如一场灾难把俄罗斯大地上的一切都毁灭了,只要这些作品保留下来,人们仍然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精神达到何等高度的民族。而在此喧嚣的时代,我们也期待深受俄罗斯和世界优秀文学滋养的汉语作家被伟大而高贵的艺术梦想(而不是被别的梦想)所吸引,创造出不亏负这个民族与养育之土的伟大作品。

□ 延伸阅读

《高贵的苦难:我与俄罗斯文学》,高莽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3月版,29.80元。

《心灵的交颤:高莽散文随笔选集》,高莽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5月版,2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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