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3日,俄罗斯的第一任、未到期而自动离任的总统叶利钦逝世。他的年龄比我只大了3岁,但却为俄罗斯的历史发展、为世界历史的变革作出了伟大的贡献。他可以称为名副其实的俄罗斯改革家。他是喝“狼奶”长大的共产党的干部,但是到了60岁却成了埋葬共产专制制度的开路人。
4年前,我读了叶利钦的自传《午夜日记》就感到一种春风徐来、柳暗花明的境界,写了一篇读后感《马里科夫的悲剧》,藏在电脑中。今天听说叶利钦逝世,打开这篇旧文重读了一遍,觉得对于我们中国来说,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因此拿出发表,以此纪念这位俄罗斯的改革家,并写几句话赘在文章的前头。
共产党,从苏联到中国,到任何一个共产党执政的国家,都是采取与专政工具相为表里的思想禁锢、舆论禁锢作为巩固统治、稳定政权的手段。国民党蒋介石虽然专制独裁,但却有很大程度的舆论自由,并且被共产党充分利用。也许共产党正是接受了这个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所以取得政权后,绝对实行“舆论一律”,比国民党变本加厉,有过而无不及。这样就和现代文明产生了不可调和的悖论。
我特别感到兴趣的是叶利钦坚持不渝地实行新闻自由、舆论开放的政策,和普里马科夫禁锢舆论的习惯做法作斗争,因此在俄罗斯,“批评总统比批评国内任何一个官员都更为安全。”这在我们中国人听起来,仍然近乎为神话。因为说了几句批评毛泽东的话而吃了枪子的人,成千成万,无计其数。即使今天,谁敢批评胡锦涛?特别是在国内的媒体上,批评胡锦涛,那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几天前,我怀着一颗惴惴的心,在海外互联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向胡锦涛同志进一言:十七大报告不要自吹自谀》。我说:“我衷心地希望你的十七大政治报告,能够有点新气象,开新局,树新风,而不是一篇高级的商品广告。这就是千万千万不要采用以下这样的陈词滥调,诸如伟大、光荣、正确,诸如从胜利走向胜利这样一些陈词滥调。”文章写出、发表之后,虽然至今还没有遇到麻烦,但是几位朋友却为我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不断打听有无干预。在中国,现在大家公认,批毛不致惹祸,批邓难免讨厌,批胡万万不可。在叶利钦逝世之际,我想胡锦涛免不了要发唁电。我认为最好的吊唁,就是学学人家叶利钦,逐步,当然不是一步到位,放大放开舆论的禁口,起码是今后再也不要出现查封《冰点》、查封《何家栋文集》、查禁《伶人往事》这样的事件,不要动辄以煽动颠覆的罪名判人入狱。
但是今天读到的信息云:“胡锦涛主持政治局会议,研究加强网络文化建设。”就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所谓“各级党委和政府要加强对网络文化建设和管理的领导,加大保障力度,加强队伍建设,完善工作机制,促进网络文化建设和管理法制化,推动中国特色网络文化繁荣发展。”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中,表达的是和宪法承诺的言论自由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凶暴。难道中国人就这么可怜,绝对没有资格享受民主自由这些普世文明的价值吗?与其以巨大的投资搞金盾工程,不如做一点兴学助学的实事。
作为50年前的反右运动受害者,近年来我们站起来说话了。方方面面的人,开口闭口都是劝我们不要跑到海外网站上发表文章,因为那是“反华”网站。可是,如果你要是反问一句:“你读过吗?”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任何人读过被称为反华网站的文章。他们只知道“自觉地和党中央保持一致”,自觉地执行中央的指示,决不敢“偷窥”,以免惹出乱子。在那种奉命执行的谆谆告诫中,透露出的是一种官员们小心唯谨的心态。
这就证明,中共中央是非常在意海外“反华”网站上的信息。据悉,北京最少有三个系统昼夜监控海外网站的信息,并且在第一时间反馈上去。我举两个自己经历的实例,可以予以佐证。第一,2006年7月17日的中午,美国网上发表了我写的《山东大学附中遭遇暴力拆屋,全校师生和家长怒不可遏》,第二天早晨,对此事负有直接责任的历城区区长就奉到省府指示,亲自到山东大学来认错,因为,在17日的下午,读了我的文章的中央某要人就批示给了山东省政府,责成山东省政府直接处理此事。处理此事前后只有几个小时,效率之高,在中国罕见。第二,12天前,就是本月12日的夜晚,美国的《》网上发表了我写的《紧急呼吁:立即解除对铁流的监控》。铁流第二天起床,就不见监控的汽车了。现在,已有无数事例证明,海外网站已经成了推动中国民主化进程的工具,但是中共不但不提供经费,还要极尽丑化之能事,就未免太不公道了。
(2007年4月24日补写于济南)
附:
普里马科夫的悲剧
——读叶利钦自传《午夜日记》
在俄罗斯联邦向政治民主化与经济市场化转轨的艰难历程中,叶利钦是站在历史的潮头上引领潮头的人物。他是“苏联和苏共的掘墓人、苏维埃制度的‘破坏者’”,也是俄罗斯民主化的开创者。作为俄国的第一位民选总统,他在任两届,长达八年。对于他褒贬两端成了历史的宿命。赞者誉之为元功,毁者斥之为祸首。
搜索对叶利钦的菲薄贬抑之词,不胜枚举,如说“叶利钦是20世纪的彼得大帝”,“伟大的破坏者、无能的建设者”,“从民主的旗手到专制的君王”,“叶利钦时代是俄罗斯民族近300年历史中最暗淡的时期之一。”“叶利钦以’民主派’起家,上台后实行总统极权制,是一个集民主、独裁于一身的人物。”“叶利钦和他选择的改革道路,面临着被修正、被抛弃的命运。这是叶利钦的悲剧,也是俄罗斯的悲剧。”“叶利钦的悲剧在于,他既想恪守民主,又想搞革命,结果使自己深陷矛盾的旋涡。”如此极端的估价未免失之偏颇,也偏离实际甚远。我们不妨读读《午夜日记》。
俄罗斯联邦实行的是三权分立形式下的总统集权体制。叶利钦任总统8年,换了6位总理。在他的第二任上,政府更迭更为频繁,像走马灯式的轮流转,先后有过5位总理。人们讥讽道,叶利钦“换政府就跟换衬衫一样自然”。这是使叶利钦徒唤奈何,也是让外界颇为非议的事。叶利钦在自传中详细述说了不断更换总理的原因。
叶利钦要在俄罗斯实现私有化、市场化、民主化,当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他在最后一次总统讲话中,坦率地承认:“我想请你们原谅,因为有许多我们共同的愿望都没有实现……我自己也曾经相信一切都可以一蹴而就……事实上没能一跃而过……。”
这里我们看看叶利钦对第三任总理普里马科夫的任用与解职的叙述。叶利钦把这件事称作“普里马科夫的悲剧”。
1998年8月一场严重的金融危机使总统不得不将其第二任总理基里延科解职,在“杜马”——议会两次拒绝切尔诺梅尔金为总理的提名之后,最后通过了一个折中人物外交部长普里马科夫为总理。论者云:“迫于无奈,被逼到墙角的叶利钦折衷选择了原共产党人、外长普里马科夫为总理。外界认为,这标志着这位强人终于逐渐转为‘弱狮’总统,由权力前台向幕后过渡。”
对于任用普里马科夫,还有一位中国学者是这样叙述的:“在政治对抗加剧、国家杜马大多数党派坚决反对叶利钦重新启用切尔诺梅尔金的情况下,为保持社会政治稳定,也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叶利钦任命各派均能接受的普里马科夫担任总理职务。显然,这一届政府的‘战术’任务是维持社会政治稳定。普里马科夫启用了一些左派成员担任政府要职,使政府具有左派色彩,同时对以前的改革政策进行了大胆的批评,认为几年来的改革一事无成。普里马科夫主张结束激进的经济改革、重新评价私有化进程、加强国家对国有资产的控制,等等,这些显然与叶利钦一贯支持和欣赏的激进经济政策不合拍。政府大力整顿经济秩序,肃贪反腐直接揭露了上层的黑暗和腐败,隐隐约约戳到了叶利钦周围一些人的痛处,触及了金融工业集团和金融寡头们的利益。在叶利钦看来,这个政府不是‘自己的’政府,当然也得不到总统的支持。当该政府完成了结束去年8月政府危机、保持社会政治稳定、帮助叶利钦渡过难关的‘战术’任务之后,便自然成为‘可以替代的’过渡性质的政府而于今年(1999)5月被解散了。”(《孤独的叶利钦》,作者潘德礼,1954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俄罗斯政治社会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这当然是外界的,或者说是一位中国学者的。那么,叶利钦自己的说法如何呢?他在《“普里马科夫时期的稳定》一节中说道:
“普里马科夫做了总理后对媒体采取‘绝对封闭’的政策。他曾经向政府机构下过明确命令,对新闻媒体封锁消息、尽量避免被采访、同记者们的所有接触都必须在严格的监控之下进行。
普里马科夫多年在内部机构——苏共中央委员会、外交部、对外情报局工作的作风表现了出来。可是最近这些年里政府的活动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了。记者们已经习惯于谈论内阁所采取的各种举措,习惯于按照国际上媒体的通用标准来操作。
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苏联式’的禁令。这没什么大不了吗?这只是小事?正如后来搞清楚的那样,并非如此。”
除了所谓“苏联式”的禁令,特别有意思的是所谓“特殊文件袋”。叶利钦写道:
“当普利马科夫同我会面时首次拿出他的‘特殊文件袋’时,我便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总理和记者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个文件袋中收集了所有报纸上刊载的关于新内阁及其领导的报道,它们都被用彩笔仔细地勾划出来了。
说实话看完这些之后,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普利马科夫不仅看完了这些东西,还把它们都划出并剪了下来。这有必要吗?最主要的是他打算向谁报怨记者们?向我?
‘叶夫根尼·马克西莫维奇,对这种东西我早就习惯了……已经多少年了,他们每天都在写我,您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调吗?又能怎么办呢?把报纸封掉?’‘不,可您读一读啊,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这是在全盘诋毁我们的政策。’我和普里马科夫可以在这样的氛围里讨论一个小时。
我很长时间都无法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后来我才想起来在自己政治生涯的开始阶段我对报刊上各种各样文章曾有过的反应。但我逐渐学会了分辨自由的社会观点和拙劣的‘定制文章’。我这些年一直处于公众政治生活当中,而普利马科夫却不是。他不可能很快就改变自己对待媒体的态度。作为曾经多年在《真理报》工作并经受过旧的苏联体制磨练的记者,在每一篇文章中他都会读出某种复杂的阴谋、某些潜台词以及来自政治对手的威胁。……”
原来普里马科夫经过“苏联体制的磨练”已经深入骨髓地习惯于“苏联式”的言论禁锢政策。他当了总理,推行“舆论一律”,只追求“定制文章”。他不能容忍“全盘诋毁我们的政策”。他要从报刊文章中“读出某种复杂的阴谋、某些潜台词以及来自政治对手的威胁。”这和叶利钦当然是格格不入了。叶利钦之所以把普里马科夫解职,根本原因不在他是否采用“激进”的经济政策,而是这位普里马科夫完全沿用“苏联式”的,即所谓“左派色彩”的思维方法和工作方法,不懂得民主社会、法治社会执政者必须遵循的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准则,大有“复旧”的严重危险。新闻自由、言论自由是民主社会与专制社会的分水岭。普里马科夫的做法与民主社会背道而驰。这是叶利钦不能容忍的错误。
在《普里马科夫被解职》一节中,叶利钦说:
“在担任所有职位期间,普里马科夫对我都很忠实。他彬彬有礼、细致周到、非常贴心。在一九九九年以后上台的一大批年轻政治家当中,我和他是苏联时期留下来的真正的‘老古董’。
……在任命普里马科夫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想到,仅仅再过几个月我们之间的隔阂就会像堵墙那么厚。
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对于中产阶级、大众传媒以及许多政治家和所有杜马党团的大部分人来说,‘从不斤斤计较’而且‘善于联合’的普里——逐渐成了一支重要的兴奋剂。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反对市场化和自由化的力量团结在自己的周围,有意无意地侵犯了言论自由,这不可能不让记者们着急。
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普里马科夫对俄罗斯电视台的严厉斥责。他把创作班子召集起来,然后化了几乎一个小时来斥责那些新闻工作者,指出他们所犯的错误,声称他们所采用的语调令人不能容忍,告戒他们关于政府什么话可以讲,什么话不能讲。
记得有一次我们会谈时他一次又一次地漫骂新闻工作者。……
我跟他讲话,可是他不听我的。我不知道是不可能听还是不愿意听。有时我很想对他说:‘叶夫根尼·马克西莫维奇,清醒一下把,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了!我们身旁是一个崭新的国家了!’但是……我怕他难受,让他觉得受了侮辱。
可能我的错误就在这里。……
一九九九年春天,在我们社会生活中还发生了一件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在政府会议上,司法部长帕维尔·克拉舍宁尼科夫通报了有关大赦的问题。他说,此次大赦,将在五月份实行,按照惯例,大赦期间将释放一些没有被判‘重刑’的刑事犯。总共将有九万四千人从关押地释放出来,重获自由。
司法部长的话出人意料地被普里——打断了。‘这是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是完全正确的。’他说,‘但这样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腾出地方来给那些因经济犯罪而将要被我们关押的人。’
肯定很多人记住了这句话。那个春天很多俄罗斯公民都开始收拾箱子。显然,这位觊觎全民族领袖角色并且深受欢迎的总理还死死地抱着苏联式的陈规不放。
……我真的感到很难过:这不是个过错,它简直就是普里马科夫的悲剧。他把自己以及我们所有人都赶进了死胡同。”
处在一个崭新的民主时代、崭新的民主国家,作为总理的普里马科夫却不能和“苏联式”的专制独裁的陈规旧习一刀两断。新瓶装旧酒。穿新鞋走老路。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叶利钦并非反对“整顿经济秩序,肃贪反腐”,而是反对普里马科夫那种“苏联式“的滥用司法工具,动辄大规模逮捕关押公民。民主与法治是宪政国家的两大支柱。普里马科夫“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反对市场化和自由化的力量团结在自由的周围,有意无意地侵犯了言论自由”,和叶利钦义无返顾地推行的民主与法制路线成了水火不能相容的路线,叫他下台就别无选择了。
关于叶利钦,一位俄国人是这样描述的:“他在自己身上克制住了很多东西。他不想做一个独裁者,甚至从未有过这种企图。大众媒体一年又一年地向他倾倒脏水。但他认为新闻自由必须保持,所以没有一个新闻记者对他感到害怕。批评总统比批评国内任何一个官员都更为安全。
叶利钦作决定很快,但不急于公布这些决定。他召开会议,倾听反对意见,有时候使人觉得,他好像倒向了他实际上不同意的那些人的意见。他实际上支持的那些人已准备提出辞职了,这时候他就宣布使许多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他很了解政治精英,了解同他打交道的人,这有助于他的直觉。比如说,普里马科夫的解职。如果那时我是总统的助理的话,我会对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不能碰普里马科夫,这会引起巨大的震动。我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一点。在此情况下他同样也会伸出手说:让我们争论一下好吗,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结果他是对的……’许多认识叶利钦的人都指出了他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即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众人眼中的叶利钦》[俄]列昂尼德·姆列钦)
“批评总统比批评国内任何一个官员都更为安全。”凭了这一点,说明叶利钦的胸怀比大海还要宽广。
一个矢志不渝、身体力行、以身作则要在俄罗斯开创风气实现民主的人,却获得了诸如新沙皇、专制、独裁的美谥,这实在令人哑然失笑!褒贬两端,这就是叶利钦的宿命,也算他的幸运。
我想到了一句中国的警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叶利钦为民主俄罗斯树立的“开天辟地”的榜样将会产生流芳百世的功效,就如同美利坚合众国的开国先贤们一样。这就是《午夜日记》给我的启示。(本文写于2003年)
《午夜日记——叶利钦自传》鲍里斯·叶利钦著,曹缦西、张俊翔译,译林出版社出版,2001年1月第一版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