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往日徒然是青的烟
给他往怅惜里缠。
乙:卖糕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甲:诗。诗人辛笛的诗。
乙:这样的恐龙呆在诗集里不打紧,跑出来吓人就不对了,从哪引来这么一句呀?
甲:影评。罗维明写的影评。
乙(晕倒):……
是的,那还是可以在影评里引诗的年月,引辛笛、引痖弦,也引屠格涅夫、引卡夫卡。那还是一个可以大张旗鼓标榜品位的年月,那还是一个可以板起面孔批判民众的年月,那还是一个可以面向电影高声示爱的年月,那还是一个可以宣称影评人需要“气质、灵性”而不必脸红的年代。是的,那就是最好的年月,对此,你可以百分百确定。
不过,那年月,我一点没赶上。收在《电影就是电影》(志文出版社1978年9月第一版)一书中的文字,都是罗维明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写下的,那会儿我还没出娘胎,出了也还听不懂人话。那会儿,罗维明才二十二三岁。没错,他就是影评界的黄仲则,是写影评的早熟诗人。
那会儿影评可以这样写:“这么急,赶哪儿去呢?你看那个人,穿着整齐的礼服,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却拿着一个和他身材一般臃肿的衣箱,和一个很长很长的矛,长得关上计程车的门,另一端伸出车外,像一支旗杆一样,却不打算升任何的旗。为什么那样匆忙呢?赶上一辆红计程车,还急于在车上换衣服,化妆,从车窗钻上车顶从衣箱中取衣服;呀,小心啊,车子还在走的……”你说说看,“像一支旗杆一样,却不打算升任何的旗”,这不是诗句又是什么呢?我记得很清楚,西西用同样优柔的语气写过女明星的专访,那真是个诗的年代啊。
然而,写影评的诗人,究竟不等于真正的诗人。诗人不妨心血来潮,批评家却需要严肃与冷静。我特别喜欢看罗维明做出褒贬:“《毕业生》像片中的达斯汀·荷夫曼一样幼稚、轻浮、草率;用游戏人间的心情去看少年的情感挫折和纯粹天性的失落,自然不会说得很深入,但它那情绪化的感觉,还可以吸引许多落寞寡欢、意志薄弱的人的爱好。达斯汀·荷夫曼在片中饰演的毕业生就是这种性格的典型写照,他是个还未成熟的大男人,夸张了自己的彷徨和焦虑,希望全世界以他为中心,关怀他,原谅他。这个形象是容易给同年纪的青少年接受的。《毕业生》的成功就在这个心理现象上,而并非技巧与题材突出,在艺术上占了什么重要的地位。”
我更喜欢看他在赞赏中有保留,在保留之余还能存着那份赞赏:“如果你不明白相爱的人为何会充满怨悔与痛恨,那么,你去看英格玛·柏格曼的《羞耻》与《婚姻暗流》及法斯宾达的《柏特娜的苦泪》吧;他们对人情世态的了解,会使身处其境的人感到羞耻或醒悟,亦使局外人有一个警惕与了解。但特吕弗却完全不同的。虽然他的影片常以爱情为主,亦描述相爱的人之间的纠缠与煎熬,但是这种爱情却显然多了一份浪漫的柔美,而少了一份现实的辛酸……于是,他给人看见所谓爱情的得失,其实是理想的挫败,而没有牵涉入人世间生活上琐细的冲突,也难怪为什么会有人觉得《羞耻》、《婚姻暗流》及《柏特娜的苦泪》给人的启示会多过任何一部特吕弗的爱情故事,而使人更亲近人世,明白自身的问题。这一点不能不说是特吕弗的极限。”
即便是在罗维明那个年月,他也已经开始慨叹黄金时代的流逝:“上世纪60年代是电影史的盛夏……到了现在情况便沉寂多了。好片子虽然不时出现,讨论的人却减少了。批评的理论虽然也有创新,写影评的人却失去那份热忱……”刻下呢,刚好是30年之后,景况就变成这样了:讨论的人虽然不时出现,好片子却减少了。批评的理论毫无创新,写影评的人有些倒还没失去那份热忱,只是他们都不配写。影评的命运,就跟旧诗一样,纵然剩下一两个写得好的,也没用。谁都拦不住,毕竟东流去。
我平时写评论,至少会把书从头到尾读一遍,但《电影就是电影》不同,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部分篇章未读,因为我知道读一篇就少一篇。迪伦马特写过一篇展现末世景观的短篇小说,叫《隧道》,讲一列火车以物体自由坠落的速度,朝地心深处开去,车上的旅客们只能绝望地等待着终结的到来。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没有任何办法。上帝叫我们跌落,我们就只好往他那儿冲过去。”还好,我私存了几篇尚未读过的好影评,在跌落的过程中,不致于太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