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齐:古代殉情考

 

前些时候,在意大利北部一个五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掘出一对拥抱着的男女遗骸,考古学家将此命名为“永恒的拥抱”。对于这一奇特葬式的成因,多数人认为是出于殉情而死。古人轻生,今人畏死,情死之风自然古胜于今,因此这也是一种浪漫的合理猜测吧。

殉情风气,古今中外皆有,我们最熟悉的恐怕要数日本了。情死在日语里通称“心中”(Shinjiu)。小泉八云——一个归化日本的英国人——的名作《日本魅影》,就有专门写殉情的一章;周作人也写过一篇随笔《心中》,里面附带评论:“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更未知有如死之坚强的东西,所以情死这种事情在中国是绝不会发见的了。”至于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不过是日本殉情文学史的最新一页而已。

西南丽江的纳西族,也曾盛行情死之俗。清代《盐源杂咏》有诗:“谁谓蛮家无是非,两情相向更相依。今生只合风流死,化作鸳鸯到处飞。”原注:“幺摩,奸情败露,男女俱自尽,俗名风流死。”又光绪年间《续云南通志》云:“滾岩之俗多出丽江府属的夷民,原因未婚男女,野合有素,情隆胶漆,伉俪无缘,分袂难已,即私盟合葬,各新冠服,登悬岩之巅,尽日唱酬饮餐,酒已则雍容就死,携手结襟,同滾岩下,至粉骨碎身,肝脑涂地,固所愿也。”俄裔顾彼得在《被遗忘的王国》里更说:“丽江的确称得上是世界的殉情之都,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荣耀。家家都可以数出其家庭成员中有一两个殉情死去的。” 

最少为人知的当是西夏人的情死。清代张鉴《西夏纪事本末》载:“情之至者,必相挈奔,逸于山谷掩映之处,并首而卧,绅带置头,各悉力紧之,倏忽而毙。一族方率亲属寻焉,见不哭,谓男女之乐,何足悲悼。用彩缯都包其身,外裏之以毡,椎牛设祭,乃以其草密加缠束,然后择峻岭,架木为高丈,呼为女栅,迁尸于上,云于飞升天也。二族于其下击鼓饮酒,尽日而散。”值得留意的,不仅是西夏人的殉情,还有西夏人对殉情的态度——“男女之乐,何足悲悼”!

殉情,是最飞扬的死亡,是最决绝的浪漫。它将人生定格在青春欢畅的妙龄,避免了向横发展的肚腩和向下发展的乳房;它也将情爱定格在销魂蚀骨的高潮时刻,避免了激情消褪之后的一地鸡毛。所以,西夏人对殉情不以为悲反以为喜;所以,纳西人会以殉情未死为可耻;甚至极不愿殉情的汉族人,也未尝没有对殉情的颂歌。

比如李碧华的小说《胭脂扣》。名妓如花与十二少相约吞鸦片自杀,结果,如花成了倩女幽魂,而十二少畏缩未死;五十年过去,如花痴心不死,返回阳间寻找十二少。已成孤魂野鬼的如花艳丽如昔,而昔日年少多金、风流倜傥的十二少呢,竟成了个黑头土脸的老“咖喱啡”(跑龙套),还猥琐地在小便时哼着:“当年痾尿射过界,今日痾尿滴湿鞋……”对敢死者的同情,都流露于对苟活者的嘲弄之中了。

俱往矣,昔日在电影《胭脂扣》里扮演如花和十二少的风流人物,竟都已香销玉殒。演如花的,是梅艳芳,演十二少的,是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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