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学林点将录·正榜头领之十一
于省吾(1896-1984),字思泊,号夙兴叟,室名双剑誃、泽螺居;辽宁海城人。
《甲骨文字集释》的编著者李孝定曾表示:外国有语源学,而无文字学;西方汉学家如高本汉,治中国音韵学极杰出,但于文字学则较隔膜;故中国文字学有极强的本土性,而甲骨文研究尤甚。所言似有理致。盖近代以来中国语言学的堂奥,已为西洋人捷足先登,惟文字学仍由国人一手垄断。而论近代中国文字学的光彩,必以甲骨文研究为冠冕;论考释甲骨文之既多且精,又必推于省吾为第一人。于氏自谦“用力多而成功少。专就甲骨文字来说,我所新识的字,和对已识之字在音读义训方面纠正旧说之误而提出新解,总共还不到三百”,然而此三百之数,已占当时所能释读文字的近四分之一,而且其中多属奇文难字。
于氏释读甲骨之作,民国时先后刊行《双剑誃殷契骈枝》及《续编》、《三编》,他当时指罗振玉、王国维“饶有发明,然于文字仅为初步之撢索,犹未能究极本原,凑入单微也”,隐然以超越前贤自任;晚年删定旧文,增补新作,重编为《甲骨文字释林》。在方法上,除对字形及其音义关系作合理分析之外,“并寻出每一字横向的同一时期的相互关系,以及纵向的先后时期的发生、发展和变化的规律”,辅以考古图像、古籍训诂资料,多方参验,以求其是。此外,更引入民族学方法,如据图腾崇拜破解商代铜器铭文“玄鸟妇”之谜,据原始民族以热石煮肉法析读“庶”的字源,其境界已超出单纯的文字学之上。
于氏另一方面的贡献,是以甲骨金文资料校订先秦文献,包括群经、诸子十数种,皆以“新证”命名。内容大抵为校定文字,考证辞义,可谓清人王念孙、俞樾之续。按:古籍校理之学,至王念孙已达巅峰,论文献的熟悉、辨析的精辟,后人已无以过之;惟于氏生于近世,有清儒所不及见的新材料,故犹能于王念孙之后,另辟学术山头。
1955年,于氏被匡亚明礼聘为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后改为吉林大学)教授,一开始声言“不参加政治活动”;而终亦和光同尘,与世周旋,并苦读马列著作,尤其重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故他考释文字,亦不免趋时从俗,认为“研究古文字的主要目的,是为探讨古代史、尤其是探讨古代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史服务的”,并举出甲骨文中表现人身蹂躙、捆缚、关押、肉刑、火刑、陷人以祭、砍头以祭的字形为例,以证明“商代统治阶级对于人民群众的践踏和刑杀,极残暴之能事”。
于氏壮年时曾自撰联语云:“书不读秦汉以下,志常在名利之间。”所谓“书不读秦汉以下”,当然是自述其治学取向;而“志常在名利之间”,虽属自嘲,亦事出有因。
罗继祖回忆,于氏初到东北人民大学时,“颇斤斤于级别,曾语我,如我评级在容庚商承祚之下,叫我怎么出去见人?矜持十足。后知评为二级(其时学部委员才得评一级),与容商同,于是默无言。”此即于氏的好名。
于氏早年曾任东北巨头杨宇霆秘书,甚受赏识,遂得奉天(今沈阳)省城税捐局局长的肥缺。九一八事变之后,乃挟巨资移居北京,大力搜罗古文字、古器物以作研讨,仅商周重宝即多达二百余件。故“文革”时有人骂他为“古董商”。他亦时常自称:“在读书人中,我是有钱的;在有钱人中,我是有学问的。”此即于氏的言利。则天富星李应一席,非此公莫属。
按:清末以至民国,知识阶级的经济地位仍高,如于氏之兼学问家与收藏家于一身者,固大有人在。如罗振玉、马衡、容庚、商承祚之于古器物、书画,叶德辉、傅增湘、伦明、朱希祖、吴梅、邓之诚、郑振铎、谢国桢之于古籍,陈垣之于书画、清人手稿,陈梦家之于明式家俱,等等皆是。至于晚近,大陆如黄永年(古籍)、王贵忱(钱币文献、学人信札)、周振鹤(近代文献),海外如杜维善(古钱币)、关善明(古玻璃),犹有前辈余风,然亦不可多得矣。
于氏门下,有姚孝遂、林沄、何琳仪、曹锦炎、黄锡全、吴振武等,实为当代古文字学的头号重镇。
诗曰:税局经年几万金,卜辞释字竟如林。旁人若问平生志,却道不离名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