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政治家说:“如果你抓住他的睾丸,他的心灵和大脑就会跟过来。”抓住六四大屠
杀,就是抓住了中共政权的睾丸,迫使它凶残的大脑和扭曲的心灵跟过来,把它钉在历
史的耻辱柱上受诅咒。六四大屠杀是个分水岭,共产党在一夜之间彻底丧失了大多数人
的拥护,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彻底崩溃,共产党完全丧失了执政的合法性,共产党赖以存
在的基础崩塌了,至此,共产党再也不可能恢复到六四以前的声望。六四以后的共产党
,如同一辆负重下行的车,靠着惯性生存,无可救药、无可指望、无可挽回地跌向深
渊。
让我撷取几朵浪花,回顾难忘的一九八九。
工自联旗手张和平
张和平,男,一九八九年三十岁,北京第一机床厂锻工车间工人。张和平生得虎背熊腰
,为人豪爽,他本是打铁的,混身的力气使不完,精力过剩,常常助人为乐;厂职工食
堂卸面袋,他不让别人干,一个人卸一卡车面袋,膂力过人,常把旁人看得目瞪口呆。
张和平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也算是厂里的传奇人物。狗总理李鹏宣布北京戒严后,群
情激奋,热火升温,时势造英雄,张和平激流勇进“火线入党”,在天安门广场加入了
“工自联”。在长安街壮观的游行队伍中,张和平敞胸露怀,腰系练功用的铜头大宽板
带,双手高举一面白底红字的大旗,上书“首都工人自治联合会”;他身后的队伍,锣
鼓齐鸣,十分引人注目。人们都知道加入“工自联”的后果,共产党向来“秋后算帐”
,只有吃了豹子胆的人,才敢铤而走险。张和平的同事们都为他揪着心。
六四大屠杀后,白色恐怖笼罩北京城。在六月五日(还是六月六日记不清了)《北京日
报》《北京青年报》在一版的显著位置上,有一条短新闻,标题是“青年工人张和平一
车西红柿送给戒严部队”。新闻说:“青年工人张和平知道戒严部队刚进城吃不上菜云
云,……充分体现了军民鱼水情云云”。这是解放军戒严部队大屠杀后,第一条宣扬
“军民鱼水情”的报道,此时的共产党,太急需“军爱民,民拥军”的事例了,杀完你
还要说爱你,这就是共产党刽子手的逻辑。此时的中共媒体,满纸谎言,黑白颠倒,把
法西斯暴行说成是“平暴”,把反腐败的学生市民,说成是“暴徒”;有道是中共的媒
体,除了日期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然而,殊不知,这条短新闻竟然是真的。
原来,张和平的弟弟是菜贩子,张和平突然“脑筋急转弯”,把弟弟趸来的一车西红柿
送给了戒严部队。所有认识张和平的人,都为他本能的“断尾求生”而惊叹。人心似铁
假似铁,官法如笼真如笼;张和平不愧为“大丈夫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折能弯”
,摇身一变成了“拥军模范”。张和平自己也放出风来说,当初加入“工自联”只是为
了签个名就能白吃肉包子。没人认为张和平是“犬儒”,是“孬种”,是“良心被狗叼
去了”;没人怀疑张和平当初加入“工自联”时的忘我和赤诚。人人都知道张和平“一
车西红柿送给戒严部队”,是逆转自己是“工自联”成员的危险以求自保;是“假做真
时真亦假”,是“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荒唐的时代荒诞的事。组织的力量是强大的。北京市各单位在戒严部队血腥的刺刀下,
展开了大张旗鼓的“军民鱼水情”活动。张和平所在单位生产名牌饺子机,他们把煮好
的饺子放在保温桶里装上卡车,卡车两侧横幅“饺子送给亲人解放军”,卡车上架着大
鼓,“拥军模范”张和平手执鼓槌擂大鼓,卡车开上长安街,锣鼓齐鸣,“咚咚咚,嘁
锵嘁”,招摇过市。此时中央电视台正播放通告,严令参加“工自联”的人到公安机关
自首。没人想到“拥军模范”张和平,没人追查“拥军模范”张和平,工自联旗手张和
平悠哉悠哉,逢凶化吉,如此这般逃过一劫。
他把自己送进了精神病院
六四大屠杀后,人们常说:共产党的残暴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与此相应的是,人们对共
产党的恐惧,也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尽人皆知,共产党常把有思想有见地的人送进精神
病院;但你也许不知道,还有人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精神病院。刘新军,男,一九八九年
四十岁。北京第一机床厂检验科干部。刘新军自幼习书画,胸藏笔墨,怀才不遇,用一
双鉴赏家的眼睛洞穿世事。刘新军是“老北京”的当然代表,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党文
化厚黑学无所不悟;一张刀子嘴,切割一般能够剥离出最核心的真理。他是那种有“嗜
说症”“政治瘾”的人,举凡国内外大事,无不品头论足。他作为观察者所揭示的东西
,常大于别人作为冒险者所学到的东西。厂内中层干部都怕他;但有不平事,哪里“分
赃不均”或“猫腻”,一定会被他戳穿、点评,闹得沸沸扬扬,全厂皆知。刘新军是厂
内名人,因为他一个人就代表了舆论,刘新军虽然占领着道德的制高点,但全厂哪个单
位都不愿要他,全怕这张嘴。刘新军在检验科管废品,他戏称自己就是废品。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日子是人民的盛大节日。政治使得素不相识的人成为亲密无间的
战友。刘新军每天下了班就去天安门广场,此时的天安门广场,静坐的、绝食的、演讲
的、游行的,人潮涌动。刘新军以灵敏的政治嗅觉,深入当下,预测明天。他每晚都要
在住家附近的西四丁字路口“神侃”,把学生运动条分缕析,兵棋推演,引得众人啧啧
称奇。那时北京的街头路灯下,到处都有热心的市民探讨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事。刘新军
未卜先知一般掌握运动轨迹,他骂学生自我封闭,他骂政府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他断言
小邓一定给老邓出坏主意,瘸毒瞎狠,他能描摹出老人帮各个的狰狞嘴脸,他把李鹏、
陈希同分析得入木三分,他没出席政治局常委会,却能把五常委的态势活灵活现,他没
参加邓小平的医疗组,却判断邓小平口服药的副作用能导致精神障碍……。他把军队欲
强行进城比做强奸,学生市民堵截就是不让强奸,但老人帮气衰力不衰,强奸终能得逞。
他在丁字路口享受着言论自由的快感,自由使思想升华。六月二日戒严部队进城受辱,
刘新军狗鼻子闻腥似的断定邓小平要大开杀戒,丁字路口的听众早把他当成了仙人指路,
也不知多少人因此躲过大屠杀。
大屠杀过后就是大搜捕。通常是由二狗子(警察)带着戒严大兵搜查“暴徒”,先包围
住家户,敲门,门开了,看谁年轻上去就是一枪托,叫你“严肃点”。抓回去围在中间
,几个戒严大兵吼着南腔北调,用枪托子打,一枪托就会造成身体骨折。这些农村兵都
是穷红了眼的“猪娃子”“牛娃子”,从小就跟畜牲在一起,没人味。与刘新军同一单
位的青工小任,平时就好打架斗殴,“反正他也闲不住”,二狗子带着戒严大兵先抓捕
,后取证;小任挨枪托时双肘护住双肋,双手护住脑袋,把骨折骨碎降到最低,脑袋被
打成了血葫芦也没承认,警察说他是条汉子。刘新军毕
竟是书生,虽然只有语言,没有
行动,自认言多有失,淌水太深,早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哪天二狗子带着戒严大兵找上
门来。刘新军向单位领导提出自己精神恍忽,语无伦次,精神出了毛病,并拿出老母亲
的签名,要求领导送自己去医院。平时各级领导都讨厌他,此时无人落井下石;都知道
他那张嘴,早晚捅出大漏子。单位领导叫上车,把刘新军保护性地送到安定医院住了
院。
北京解除戒严,刘新军才出的院。刘新军出院后倒打一耙,问单位领导,我好好的人,
你们凭什麽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那鬼地方,好人去了也会弄成精神病。
饶命,我投降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晚九点左右,一辆戒严部队的装甲车从东边大北窑方向,向长安街
强行突进。一路高速行驶,撞倒障碍物无数,使路上许多市民受伤,装甲车在建国门立
交桥上还撞翻了戒严部队自己的一辆带蓬卡车。这是戒严部队在攻城时,第一辆突进到
天安门广场的装甲车。我当时在天安门东观礼台最东边最靠下的角上,“站在城头观山
景”。我看到这辆装甲车从长安街拐向劳动人民文化宫正门,许多市民用砖头、铁条掷
向装甲车,根本无济于事。装甲车在距劳动人民文化宫正门几十米的位置上停下了,离
我所在的观礼台角上很近。我看到一位北京市民,准是个复转军人,他利落地把一床棉
被扔上了装甲车顶部,引燃了,大火熊熊地着了起来。烧了一会儿,显然是耐不住了,
从装甲车里钻出一个军人,双肩背着个包;一个市民窜上去,一棍子就把军人背上的背
包打飞了,这个军人有点懵,都不知该向哪里逃,半举着双手说了一句:“饶命,我投
降”。我听得真真切切。这时跑过来两个学生,把这个军人架起来,保护着拖走了。快
把我鼻子气歪了,都什麽时候了,还在上演农夫和蛇的故事!
后来从中共的报纸上知道,这个驾驶装甲车横冲直撞的军人,是装甲兵的一个副师长兼
正团长。
六四以后多少个噩梦惊醒的不眠之夜,“饶命,我投降”这句话萦绕在我的耳边。如果
这个装甲兵团长认为自己是在“平息反革命暴乱”,何苦来向手无寸铁的市民“饶命,
我投降”呢?这些军官知道自己在干什麽,知道自己干的是不可饶恕的罪恶,所以才从
心里说出了这句求饶的话。
一个国家,如果只有一种主义,不管这个主义打着什麽名号,一定是法西斯主义;一个
国家,如果只有一个党的军队,不管这个军队打着什麽名号,一定只是党卫军。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