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初中国文化人留学英国,作为学生,与当时英国文化精英的接触很有限。徐志摩却是一个例外:这位二十多岁的学生,在无论哪国的名流面前,从无自卑感。因此我在英国翻阅旧籍,不可避免经常遇到徐志摩的影子。徐志摩与韦利讨论过中国诗的翻译,也与弗赖讨论过青铜艺术。弗赖送给徐志摩一幅自己的画。徐志摩在1931年那次致命的南行前,把日记文件托交凌叔华保管,同时把弗赖这幅画转送给凌叔华。1946年凌叔华到英国,见到范奈莎,给她看这幅画。范奈莎一看故人之作,辗转反复又回旧土,不禁触景生情。后来荷加斯出版社出版了凌叔华的英文小说《古韵》(Ancient Melodies)。
弗赖是布鲁姆斯伯里诸人中,对中国文物最感兴趣的人。他是画家,但更是美学家。弗赖是范奈莎的一度情人终身师友,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形成上也是个关键人物:罗素、狄金森等剑桥“前辈”,就是经由弗赖进入布鲁姆斯伯里的圈子。他努力推崇的,除了法国后印象主义,就是中国的青铜艺术了。他参与大英博物馆东方部主持的中国艺术研究项目,他的论文,是西方讨论中国青铜艺术最早的文字。1934年弗赖去世前,在母校剑桥讲授美术史,中国青铜器是他热衷的题目,备课时间远远超出教课需要。他说“真希望能把整个学期全部用来讲中国艺术,我心中对周代青铜器有宗教般的敬畏:铸匠与他的妻子,在关键时刻,会不惜双双跳进熔炉,取得完美的阴阳配合”。
现在我还没有判别清楚的是:徐志摩与布鲁姆斯伯里人物的相知程度,是否已经能算圈里人。这个题目,似乎不值得深究,但是在英国文化史上,算不算一个Bloomsburian,出入大矣。
伍尔夫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灵魂人物之一
徐志摩认为美国文化人太浅薄,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转到英国。他希望到剑桥师从罗素学哲学,不巧罗素刚与剑桥校方闹翻,徐志摩就在伦敦经济学院就读。另一说是他与金岳霖、张奚若在纽约听到拉斯基演讲,大为倾倒,三人联袂来英,学习英国的社会主义政治理论。当时英国自由主义者大量转入工党,费边社会主义正时兴当令,而布鲁姆斯伯里的政治立场,一直接近费边社会主义。弗吉尼亚·伍尔夫1928年日记中发牢骚说,伦纳德身边老有中国学生(她没有记下名字),求教合作社运动之类的课题。这批伦敦经济学院的中国学生,到中国却成为思想颇为简单的西化派。英国的左翼激进立场,到中国,就很可能成为保守主义者,看来这是一个难以逃脱的怪圈。
在伦敦如鱼得水的徐志摩,1921年终于因失恋加离婚而颓唐。他又生出剑桥求学梦,当时狄金森已从剑桥国王学院院长位置上退休,但是说话尚管用,就让徐志摩到剑桥做旁听生。狄金森是个有名的“爱中国者”,在家中穿一身不知哪里弄来的品戴花翎满清官服。对中国学生,几乎有求必应。华东师大陈子善教授考证发现,徐志摩有题诗赠狄金森。
此后,布鲁姆斯伯里与中国的关系,转到中国:布鲁姆斯伯里的第一个后代,范奈莎的长子朱利安·贝尔,1935年秋天应聘到武汉大学做英国文学教授。政治学家姨父伦纳德支持他的选择,说是中国将是未来国际政治变动的中轴。安杰莉卡在自传中说:她哥哥临行时,伦敦要为他饯行的长辈同辈男女朋友多得顾不过来,只能“像魔术家似地掂量给每个人多少时间”。到中国,是去“最外国的外国”。但是到武汉不久,朱利安就热恋上比他大八岁的凌叔华。在朱利安的布鲁姆斯伯里式道德观看来,爱情就是爱情。因为有夫之妇就不敢爱,反而是道德上的懦弱。虹影有长篇小说《K》,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借了一些背景,转写成性别研究(Gender-Studies)上的一个复杂个案:中西情爱观与责任观之间的戏剧性冲突。
可能因为凌叔华谈徐志摩谈得过多,朱利安好奇,或许不无妒嫉,就写信给弗赖的遗孀,要求她找出徐志摩给弗赖的一些英文信寄给他看。果然信从万里之外寄到武汉。他读了说“不过尔尔!”这倒是英美文人至今不改的傲慢本色。
朱利安在爱情上左右支拙,焦头烂额,就约了他班上的得意门生叶君健,一起沿着红军第四方面军的长征路径走入四川,试图重新做他的中国革命之梦——朱利安激赏马尔罗的《人境》(La Condition Humaine),大有误读,以为西方人真的在中国革命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他的确面临一个两难之境:法西斯主义的猖獗,使他觉得不能再固守老一辈的反战立场,而布鲁姆斯伯里的自由精神,使他依然不能忍受情绪化的爱国主义。因此,他只能到国外参加反法西斯战争。后来他果然如愿以生命酬理想。
叶君健在1944年,受命到英国任“鼓动员”(Agitator)。这个职务名称虽奇怪,任务倒也清楚。朱利安已经不在,弗吉尼亚去世,布鲁姆斯伯里不再聚会,这个团体也就不再存在。但是朱利安的这些长辈友人,还是给了他不少帮助。
另一个得到布鲁姆斯伯里帮助的是作为大公报记者来英的肖乾。肖乾忙中偷闲,在剑桥读研究生,写《英国心理派小说》论文,当时弗吉尼亚刚自沉去世不久,伦纳德让肖乾来家中阅读弗吉尼亚的手稿和日记——可能肖乾是全世界第一个读到伍尔夫信件日记的人。这些珍贵材料,与布鲁姆斯伯里主要人物的信件日记,一直藏于剑桥档案库,上世纪80年代后陆续整理出版面世,依然还有很多宝藏,例如朱利安在中国时与范奈莎亲密的通信,等着好事者去发掘。
不过中国人与布鲁姆斯伯里的姻缘,还会与布鲁姆斯伯里神话一起延续下去。在查尔斯顿纪念馆,我们时而看到中国面孔,但是却看到不少中国工艺品。我们不知道是中国文化人来英酬酢的赠礼,还是朱利安从中国寄回给母亲的工艺品。但是我们见到的肯定不是全部,例如朱利安作为“东方马梯斯”寄给母亲的齐白石作品,就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