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崛起》总策划之一麦天枢——和平崛起需要内部妥协
江迅
中国的和平崛起,和平的目标应该是在内部,社会不能再有大波折,要学习历史妥协,建立历史理性,因此《大国崛起》重点突出了大国内利益集团妥协、合作的过程。
现居北京的山西作家、学者麦天枢是《大国崛起》的总策划人之一。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曾任北京《中国青年报》记者,是当时报告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九十年代主要从事近代史和中国农民的研究,是电影《鸦片战争》的编剧。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即《大国崛起》的最后一集播出的翌日,他接受了亚洲周刊的访问。他说:「这部电视片最初提出是总制片人、总编导任学安,他是一个很想做事的人。二零零三年六月,他找我说想拍这部电视片的念头。他的直觉很好,最初的动机是:中国是一个大国,中国正在崛起,世界大国崛起的经验对中国无疑是有价值的。我始终强调,中国的和平崛起,和平的目标应该是在中国自己内部,社会不能再有大波折。面对社会变革的未来目标,学习历史妥协,建立历史理性。」以下是访谈摘要:
你对整部片子的构想,有哪些总体思考?
我对编导谈过五个方面的考虑。第一是确认世界历史的方向,全球竞争的历史走到这个大国崛起的几十年实践构成的时候;世界各民族开始交往的时候;以科学、现代贸易为动力的这样一个文明,无可阻挡地成为整个人类历史的方向。承认和确认这样一个方向,不是民族自尊心的问题,而是整个人类社会互动比较的趋势问题。我们面对无论是世界历史还是自己历史,都要承认我们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必须顺从人类历史的基本方向。
中国的和平崛起,与世界上其它国家的和平崛起有根本不同。过去指和平崛起的概念是对别人没有威胁的,是在世界各国友好中的崛起,我认为这不是主要的。中国的和平崛起,和平的目标应该是在中国自己内部,社会不能再有大波折,世界市场和经济秩序已经建立,那种弱肉强食、你争我夺的时代已经结束。中国的和平崛起,是在世界和平的大格局调整下进行的。但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来政治变动的方式是震荡的,目前还没有理由,也没有经验说,我们已经走出了这个怪圈。中国社会和平崛起,根本的任务是国内不能出现大的政治震荡,不能消耗已经有了的改革成就,各阶层、各利益集团,能够以和平的方式,完成改革的目标。
中国如何实现这样的和平崛起呢?
这就是第三方面的思考。中国社会在自我利益的调整过程中,如何和平崛起呢?记得,我当时对剧组编导开玩笑说,如果这部片子能让中国人记住「妥协」两个字就成功了。要学会妥协。在内容设计上,就重点突出了崛起的大国都是各阶层、各利益集团妥协、合作的过程。英国是这样,美国更是这样。我们在每一集都突出了这样的内容。英国社会议会的妥协,美国开会时不同的州之间的妥协,各国都有这方面的问题。
西方社会与中国社会不同,它有明确的阶层划分,各阶层的利益是不沟通的,是对立的,在英国统治阶层上千年是非常稳定的,其它利益阶层崛起的话,就发生冲突。第三集就落笔于和平革命上,这光荣革命的光荣在什么地方呢?光荣在于妥协了,没有流血,没有引致社会剧烈的震荡。
第四,所有这些大国的重大历史进程和历史时刻,都出现具有历史担当的令人尊敬的重要人物。每一个大国都有这样的情况。任何一个伟大的国家,抓住了伟大时机,创造了伟大的成就,就一定意味着伟大的人物担待了这种历史责任。如果缺了这样的环节,是自然主义的变革过程,那么付出的代价必定很大。因此电视片充分肯定了重要历史人物的意义。第五,充分考虑了各国的基本策略。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面临的客观条件是不同的,国内的主观成就也是不同的。区别这些不同的时候,我们站在一个背景下,那些因素对今天的中国是相对关系密切的。比如关于德国,关于日本,注重教育,注重知识,我们就多花了些笔墨。
今天回头看,你对这部片子有什么遗憾吗?
篇幅非常有限,我觉得很遗憾。每一集的历史跨度大,浓缩在五十分钟,不容易。英国光荣革命那部分就没有办法再展开。不同利益的冲突集团能妥协而大家都让一步,寻找利益最大化的一个目标,社会进程中的付出代价就比较小了。美国更是这样,开国领袖和议会代表们,开了上百天会议,各阶层、各地区的人意见是尖锐对立的,不亚于中国人成王败寇的激烈过程,但他们却具有坚韧不拔的妥协意识,西方在寻求妥协的过程中,毅力非常顽强,极有历史耐心,这种理智是我们这个民族最缺乏的。不仅是民众缺乏,知识分子也缺乏。
在这部片子,我始终强调,面对社会变革的未来目标,学习历史妥协,建立历史理性。在大问题面前,思考、讨论、对话,互相承认,这样一个社会基本意识是中华民族理性中最缺少的东西。
有评论认为,这部片子是中国电视发展史的一个标志,你怎么看?
最初编导都到位后,我对他们谈了一个晚上。我提出希望大家对这部片子的未来要有信心,信心来自整个中国社会的传播质量非常低下,玩低俗的东西,结果是极不负责任的,导致了人们兴趣的转移,但人们的兴趣是不会永远或全部停留在那些东西上面的,玩几年就玩腻了,人们就会渴望严肃的东西。因为中国社会不论如何世俗化,但这个民族的骨子永远有一些关心社会前途的人。
※ ※ ※ ※ ※
张洁平
《大国崛起》体现学术界进步,不应「过度解读」为中共史观变化。
电视片《大国崛起》反响热烈,亚洲周刊就此专访了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著名历史学者袁伟时。「我没有看电视,只看了解说词,总的印象比较好。」他说,「《大国崛起》可以定义为一部政论片,它提供了很多国家历史发展的过程和经验分析,对正在转型的中国来讲是有益的,有助于中国人睁眼看世界。」
「但是大国崛起的许多关键因素,仍然没有说清楚,或者说回避了。」袁伟时讲得很慢,用词很斟酌,「从片子的整个调子来看,还是尽量和主流的官方话语接轨,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在对俄罗斯(苏联)的解说上,片子对苏联基本只有歌颂。一九二零年罗素应邀去苏俄考察,他认同社会主义,但反对专制、独裁。看了苏俄后,他提出很严厉的批评,不是批评饥饿贫穷,而是批评专制和剥夺个人自由,警告『把无限权力集中在个人手上』很危险。不幸言中,苏联垮台了。这是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批评,但片子故意回避了。」
袁伟时认为《大国崛起》最大的弱点,是对大国发展中制度因素分析很不到位。「决定一个国家兴亡盛衰的因素不是领袖,是制度选择。如果国家的制度选择路径错了,问题就大了。比如俄罗斯,没有选择民主法治制度,从根本上就错了。日本也是一样。《大国崛起》表现日本从各方面学习西方先进经验,但恰恰最关键的一点,日本在政治制度上没有现代化,没有真正学西方的民主自由制度,专制制度成了通向军国主义、发动战争的基础,这个最重要因素片子也回避了。」「最后一集《大道行思》应该是分析大国崛起因素的点睛之笔,但是回避了民主制度、宪政和保护私有财产、保护自由的重要性,这些是一个国家能否长治久安最关键的因素,恰恰把这些回避了。我认为这是这部片子最严重的弱点。」
同时袁伟时坚持认为,此片不应「过度解读」为是中共史观变化。「它能在中央台播出,只能说官方认为这片子不算离经叛道,可以接受。但它不是一部官方的宣传片。」相反,袁伟时觉得,片子真正体现的是中国学术界的进步,因为提供历史脚本的中国教授,他们几乎都是八十年代后培养出来的新一代史学家,有些还从西方留学回来,眼界宽了,知识结构变了,因而能突破官方原有的偏见。
── 《亚洲周刊》二〇〇六年第四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