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在《〈钱锺书手稿集〉序》里说:“他做笔记的习惯是在牛津大学图书馆(Bodleian——他译为饱蠹楼)读书时养成的。因为饱蠹楼的图书向例不外借。到那里读书,只准携带笔记本和铅笔,书上不准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饱蠹”即“饱蠹鱼”,古代形容图书之多;故钱锺书将牛津图书馆译作“饱蠹楼”,音义兼备,堪称妙手偶得。
这类高难度的文字游戏,钱锺书显然很喜欢玩。杨绛《我们仨》就提到:“锺书也爱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戏。满嘴胡说打趣,还随口胡诌歪诗。他曾有一首赠向达的打油诗。头两句形容向达‘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全诗都是胡说八道,他们俩都笑得捧腹。”still,平静;sentimental,感伤、多情。则所谓“外貎死的路,内心生的门”,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外表冷漠,内心狂热”也。这当然也属于亦音亦义的翻译游戏。
另,小说《围城》写到诗人曹元朗时有云:“……诗后细注着字句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è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诗篇都有。”此处的几位外国人分别是英籍美国诗人艾略特、法国诗人科比耶、意大利诗人雷奥巴底、犹太裔德国诗人韦尔佛;这几个恶搞式的人物译名,在译音之外加上不相干的滑稽意义,可视为上述文字游戏的变体。
无独有偶,语言学家罗常培在《语言与文化。自序》中谈著书过程时,也有类似的幽默:“……1945年旅居北美西岸的客来而忙(Claremont),每周末忙里偷闲地补充了一些材料,可是一直被别的事情打岔,始终没机会写定。”“Claremont”即加州克莱蒙,为什么要译成“客来而忙”?他的《自传》说得更清楚:“……我当时全工全读,忙得没有一会儿闲暇。我所以把Claremont译作‘客来而忙’,足以代表我那时生活情况的一斑。”因此“客来而忙”既是音译,也是意译,既指地方,也指自己在当地生活的情形。
在《语言与文化》一书里,罗常培将近代汉语中的外语借词分作声音替代、新谐声字、借译词、描写词四大类,其中第一类又分为纯译音、音兼义、音加义、译音误作译义四目。上述那种翻译游戏,即属于“音兼义”一目。他解释并举例说:“有些借字虽然是译音,但所选用的字往往和那种事物的意义有些关系。……广州话管领事叫江臣(consul),管电话叫德律风(telephone);还有人把美国一种凉爽饮料译作可口可乐(cocacola),把世界语译作爱斯不难读(Esperanto)也都属于这一目。”
这类译名中最流行、最经典的例子,除了始终不倒的“可口可乐”之外,想必要数迅速勃起的“伟哥”(Viagra)了。“伟哥”已完全不像音译,可谓自然浑成;台湾又译成“威而刚”,也能兼顾音义;可惜现在却改译为平淡无味的“万艾可”了。如果是嫌“伟哥”太低俗,“威而刚”太直露,要增添文化含量,那么,译作“伟岸客”如何?
要知道,不仅茅盾曾用“伟岸”来形容坚强、挺拔的白杨(“树中的伟丈夫”,古小说更是用“阳道伟岸”来描写薛怀义),他可是唐代超级猛男、武则天的面首啊。“伟岸”二字,岂等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