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不特:对道德理论报以犬儒主义微笑的哲学家约尔根•哈斯

 

那时进欧登斯大学读哲学,现在算来有十年了。前几天在街上遇到哈斯教授,他问我怎么很久不去大学看看。我说最近在忙一些别的东西。他说,“你可不能够忘了我们”。

丹麦哲学家哈斯教授不承认道德哲学的现实有效性。尤其是功利主义的伦理学,在哈斯看来是一种把政治哲学当成伦理学来谈的虚构。有一次在他上课的时候,谈到丹麦政治家们所讨论的丹麦道德价值,他说:丹麦有道德价值吗?当然有,这就是“我们丹麦人是好人,所以我们应当活得更好”。所有道德家们在布道般地谈论道德的时候,就是在为自己寻找理论上合法的道德至高点,去证明“我们是善,他们是恶”、去证明“我们理所当然应当有好报”。正因此,哈斯对克拉温教授的关于道德哲学的分析哲学理论不屑一顾,他认为克拉温的道德理论是“在事先认定了道德这样东西存在之后,才去为这定出的道德寻找理论基础”,是一种ad hoc(专门为某一特定目的或者因为与某一特定目的有关才去构建的)理论。在人们谈论道德理论或者别的规划人类蓝图的意识形态理论时,哈斯总是会报以犬儒主义者特有的嘲讽式微笑,——用这种表情来代替“这些人又在骗自己了”这句话。相反哈斯更关注的是各种道德学说、各种政治或者宗教意识形态可能会为人类社会带来的危害,他不相信任何对人类的许诺。

在课堂上,哈斯和克拉温都是令学生迷醉的教授者,他们俩的课,总是有爆满的听众(常常一些非哲学系科的学生也会来听他们的课)。在课堂上,克拉温的讲授很有趣味性,相当精彩,并且对细节的解说能够使人很到位地感到明了;而哈斯则以他渊博的知识和机智的辩证法是的学生们感觉是在欣赏一种文学作品。他们在课堂上都是非常出色的导师。但是在课余,他俩对教授的理解则是很不同的。

有一次克拉温的《形而上学》课间下课,我去厕所撒尿。克拉温也在那里洗手,有一个学生开始提问“自我的初始在场”问题。克拉温摆摆手说,你不应当在此刻问我这个问题,现在是课余,是我自己的时间,我不想让专业方面的问题来打搅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你等到上课的时候再向我提问问这个问题吧。于是那个学生只好忍耐。

如果是哈斯教授,那么情形就会是很不一样。哈斯在任何时候都会很有耐性地回答学生们在哲学方面的问题。哈斯的课常常把下课的时间占据掉,——克拉温则是一到课间休息时间就停、一到课时结束就走人。哈斯常常到了课间休息时段还继续讲授,而且两个课时的课他往往用掉三个课时的时间。如果不是这天有课的话,只要学生能够找到哈斯,就算在餐厅里哈斯也很愿意回答学生们的哲学问题。

我自己认哈斯作导师写过三篇论文:关于尼采的悲剧诞生、关于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和关于费希特谢林德国唯心主义主观意识发展史。每一次都是他亲自带我到图书馆相关书架上找参考书并且向我介绍所有他所了解的相关书籍。但是我比较黑格尔和基尔克郭尔的大论文则是由尼尔斯?托马森教授作导师的,因为托马森教授的建树在于伦理学和人生哲学,并且常常以基尔克郭尔的观点作为讨论对象,而哈斯则不喜欢基尔克郭尔。

学生们组织派对酒会的话,克拉温肯定是不参加的,而哈斯则一般都参加。哈斯喜欢酒会、喜欢和学生们谈话,尤其喜欢和女生聊天。哲学、文学和历史的话题都是他喜欢的,他所不喜欢聊的东西中则包括道德。

然而,在欧登斯大学这么些年下来,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道德行为,就是哈斯所作的一些小事情。比如说,在一次圣诞大餐之后,学生和教师们都喝得半醉了。有一个学生在大学的走道里打碎了啤酒瓶就走掉了。我经过时脚踩在了玻璃碎片上。我觉得这样挺危险,于是想去找扫帚和畚箕来收拾。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回到原地时就看见哈斯教授,这个在讲课时不承认道德理论的人,他一个人蹲在那里往一口盆里拣玻璃碎片。过了一会儿,有别的学生看见哈斯在那里这样拣,就去餐厅找到了扫帚,大家一起把剩下玻璃碎片清除掉了。

这其实是哈斯的许多琐碎行为中的一个例子。有许多被社会上的人们称作是“公德”的小事,也许正因为它们只是一些举手之劳,大多数学生和教师都将它们忽视,或者说是不屑当一回事,但是哈斯就会作出这举手之劳,而这举手之劳的后果就是为大家带来方便。(当然,在考试的时候他不会给人方便。他是最苛刻的考师,——他所负责的考试常常会让一半考生通不过。)

哈斯总是这样做着被人们称作是“公德”的小事。但是,哈斯不承认有公德这样东西存在,——这一类名词是人们用来对付别人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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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一个名词解释(摘自我的一本书《在人海中》中的黑话部分。因为看见许多许多别人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好像有着另一种意义,因此在这里有必要作名词解释来说明一下这个词在我这里的意义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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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犬儒主义。
人们把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人生观称作犬儒主义。第欧根尼认为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对人的最根本的本性需要的满足,人根本没有必要把社会的普遍习俗放在眼里,相反重要的是人必须能够自制,以自制来避免因遵从各种矫揉造作的社会义务而导致的不幸。古希腊犬儒主义者们通过追求一种特别的生活方式来达到内心的宁静和平。自我约束和自我教导是重要的,因为人本是自身的欲望、需要和想法的奴隶,只有通过自制自律,人才能够从自己对他人和外物的依赖之中解放出来。他们提倡一种通过禁欲而达到的自足。他们喜欢用行为艺术(类似于今天的行为艺术Happening)来宣扬自己的观点,而理论上的辩论解释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无聊的浪费时间。
到了现代意义上,犬儒常常成为玩世不恭的同义词,常常用来指一个人以嘲讽的态度来对待一切。通常被人用作贬义的描述。它自身滴水不漏,使得外来道德规范无法影响个体人的人生伦理。特别是对于某些以道德化身自居的人们来说,犬儒主义仿佛就是邪恶者的纵容者和合谋者。客观地说,犬儒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和价值怀疑主义有相同的地方,它们之所以能够成立,恰恰是因为各种道德学说无法对它们的质疑作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但犬儒主义不是价值虚无主义者,因为它有一个立场,依据于个体人的内在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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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一段从前的帖子中的文字(2003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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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教学纪律日”的会议很多人参加讨论。虽然大家在喝酒的时候是朋友,但是在决定学术方向的定位的讨论中,大家针锋相对毫不留情。尼尔斯•托马森和哈斯也在场。我在会后和哈斯约定了,我将在两个月后翻译他的《幻觉的哲学》。
我其实很希望翻译哈斯的另一部,--一部丹麦哲学界等了差不多十年的《欧洲哲学史》第三卷。九十年代初,丹麦哲学界计划出版《欧洲哲学史》,哈斯所负责的是第三卷,关于十九世纪欧洲哲学(特别是德国唯心主义)。但是哈斯所交出的手稿令出版社头痛:本来一卷至多七百多页,但是哈斯的有九百多页。出版社要求哈斯削减。哈斯答应对书稿进行修校,结果修校成了一千一百多页。后来别的几卷都出全了,只差第三卷。出版社再次催促哈斯削减。哈斯再次答应对书稿进行修校,结果修校成了一千三百多页。所以一直搁浅着。据传说,可能最近会出版。我两个月后和他谈翻译时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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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前曾经师从于哈斯。他是我在丹麦的最出色的哲学导师,虽然他两次使得我的黑格尔讲演考试通不过。零零年夏,我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他给了我一个不及格;我对他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零零年冬,我真的回到他那里重新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他又给了我一个不及格;我又对他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零一年夏,我再次回到他那里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几乎什么也不说,他让我通过了。
在零零年5月的一次party上,我是和一些女生在一起混乱。那时大哲学家哈斯走过来批评道:“我对骏冯说了几百遍:女人如同大象,可看而不可取。但是骏冯根本无法理解我的话!”
哈斯是海德格尔的传人,丹麦的大解释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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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三。
在六十年代哈斯和克拉温在哥本哈根大学读哲学的时候是同学,都是丹麦哲学家法沃霍尔德的学生。那时候克拉温对各种各样麻醉品都进行尝试。有一次,他找到法沃霍尔德,说,这东西一定要试一下,很特别,LSD。别人没有吃,克拉温吃下了。于是,哈斯要看着克拉温,以避免在药性发作时有危险。但是,一段时间后哈斯要去上厕所。等哈斯从厕所回来,克拉温不见了。
后来,克拉温被送进了医院急症室。因为,在哈斯去上厕所的时候,克拉温跑了出去。他跑到了高速公路上去做耶稣•基督,结果落下来。于是他上了丹麦报纸BT的封面。事后警察问克拉温吃了什么。克拉温说了一种蘑菇的名字。从此这种蘑菇在丹麦就被禁了。
从这件事之后,克拉温不再使用任何麻醉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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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Jørgen Hass。生于1942年)
克拉温(Erich G. Klawonn。生于1942年)
尼尔斯•托马森(Niels Thomassen。生于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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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Favrholdt 1931 t??y Eugene, Oregon, U. S.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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