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的苦功夫

 

翻译主要是一种实践,理论多为空谈。傅雷深明此理,故在其漫长而丰富的翻译生涯中,绝少谈论翻译。这本素雅的《傅雷谈翻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3月版),实际上有三分之二是别人谈傅雷的翻译,余下的又绝大部分是书信摘录,正式谈翻译的只有两篇共不到十页的文章。

尽管如此,这本书却使我们有机会轻便地窥探傅雷的翻译心事,他的成长,他的经验。他的名言“重神似不重形似”、“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和“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等,实际上也是空谈而已。他也知道自己达不到这个水平。

就我读过的傅译三部伏尔泰小说和巴尔扎克《贝姨》、《高老头》等作品看,傅雷确是文体大家。他的最大优点是文字结实,这等功夫,在中文作家里,除王佐良的文章外,恐难有匹比者。但这功夫是苦练出来的。傅雷的译文一改再改(“总是改的功夫比初译功夫花得更多”)。除了出书前一改再改外,出书后还改。《高老头》于一九四四年初译,一九五一年重译(“改得体无完肤,与重译差不多”),一九六三年再改;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重译(“原译之错,使我不敢再在几个好朋友眼里留下这个污点”)。

所谓劣译,往往不是译者无才能,而是功夫做不到家。简言之就是没耐心去修改。但功夫做得够不够,却往往是译者才能的体现。假如傅雷不下苦功,则他只是一个没什么成就、且错漏颇多的译者而已。他追求纯粹之中文,尽管只是一个理想,但这追求本身,成为一种动力,一种自知不足因而要小心谨慎的准则。就像一位好作家写了半辈子,看到同行马马虎虎,从而发现创作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天赋一样,作为翻译家的傅雷,也同样感到这点了:“讲到一般的翻译问题,我愈来愈感觉到译者的文学天赋比什么都重要。这天赋包括很多,taste,sense等等都在内。这些大半是‘非学而能’的。”还有就是像一切好作家那样坚持不懈:“我素来认为,一件事要做得好,必须有‘不计成败,不问效果’的精神。”这种精神有时近于悲壮:“人类有史以来,理想主义者永远属于少数,也永远不会真正快乐,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这实际上已从天赋飞跃到“天职”了,这天职就是使命感:“(译者)也得像宗教家一般的虔诚,像科学家一般的精密,像革命志士一般的刻苦顽强。”

就像我猜测的那样,劣译在傅雷时代就已汗牛充栋了,并非现在才特别严重。“大家对我的夸奖,不是因为我的成绩好,而是一般的成绩太坏。”“破除了情面,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翻译书都要打入冷宫。”“(甲译文)内容一塌糊涂,几乎每行都别扭。他常批评罗稷南、蒋天佐,而他自己的东西亦是一丘之貉。”“(丙译文)单看译文,有时还通顺;一对原文,毛病就多了。原来一般人的粗心大意,远出我们想像之外,甚至主句副句亦都弄不清,也在译书!”

出版社乱改,也与现在一样。出版社不仅改得不通,而且在原稿上改,由于都是手写,故难以辨认。我遇到的情况与傅雷当年(六一年)相似,我给出版社的是电子文档,校样出来是印刷字,我得逐字逐句细读两遍,才把被乱改的地方恢复过来!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