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中国人是通过读林达的一系列著作来了解美国历史的,为此,我们应该向林达鞠躬致敬。然而,我一直觉得,仅仅知道杰弗逊总统和小马丁。路德。金这样一些人是远远不够的;只读林达的书,哪怕读得激情澎湃,恐怕也是不行的。除了光荣与梦想之外,美国的历史总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黑暗的东西,一些恐怖的东西,一些让我们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比如冷战。
在冷战方面,我本人恐怕还处于“一般性的无知”阶段,不过有两位记者出身的女士,我要向她们鞠躬致敬,是她们的著作让我见识到一个起码更完整的美国。这两位女士,一位是英国的弗朗西丝。斯托纳。桑德斯,她的书叫《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另一位是美国的诺拉。索亚(Nora Sayre),她写的是《放映时间:冷战时期的电影》(Running Time:Films of the Cold War,纽约日晷书局1982年初版)一书。
2001年8月8日,诺拉。索亚去世,《每月评论》在10月号上发表悼文缅怀她,并选登了《放映时间:冷战时期的电影》中的一章,文章说:“该书是一个绝佳范例,它向我们显示激进的文化分析可以如此深刻,如此明晰,而且非常不幸地,如此罕觏”。诺拉。索亚写得如何深刻、如何明晰,或许从下面这段话可以一窥端倪:“在本书中,有一个词不会出现,那就是‘麦卡锡主义’;此外,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提到所谓‘麦卡锡时代’。这是因为‘麦卡锡主义’一词将整个反共的历史化约为某个个人的行为。而事实上,麦卡锡参议员不是什么时代的缔造者,他不过是时代的一个副产品、时代的一个符号罢了。”(第13页)我曾看到有人说,战后笼罩着美国的黑暗,相当短暂,麦卡锡一死,就光明一片了。似乎非引用陈老总的名句“莫道浮云能蔽日”不可呢。然而事实是这样吗?也许套用马克思的话才是对的:一个幽灵,冷战的幽灵,在美国游荡。在我看来,这个幽灵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
天底下可笑的东西总是相似的。为了一时的利益媾和,积极调动各种宣传机器,这种事不只苏联人和中国人干过,美国人一样干过。诺拉。索亚在书里讲,二战期间,美国人想让苏联人跟自己一起并肩战斗,于是拍了很多亲苏电影,比如《俄罗斯之歌》,比如《出使莫斯科》。1965年,杰克。华纳就在回忆录中承认,是罗斯福下令让他拍《出使莫斯科》的。在1943年,这是一部了不起的爱国影片,到了1947年,它就成“毒草”了,胡佛说它是“一次历史事实的卖淫”。没错,这是“卖淫”,可背后牵线、暗中数钱的老鸨又是谁呢?
《放映时间:冷战时期的电影》的整个第五章都是讲电影《码头风云》的。不晓得今天的观众如何看这部影片,是当成马龙。白兰度的巅峰杰作,还是看作伊利亚。卡赞的不二经典。老实说吧,我没法心平气和地看这部片子,那些个“投书告密”“助官捕人”的作为,如何能不从影像的后面浮现出来呢?《码头风云》的编剧舒尔伯格向“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提供了15个人的名字,导演伊利亚。卡赞则主动供出16个,诺拉。索亚写道:“七十年代末,我采访了卡赞和舒尔伯格,他们都很配合,慷慨地向我提供与电影有关的种种记忆与看法,但谁都不肯谈作证的事:这一话题还被铁丝网环绕着。就好像他们援引了宪法第五修正案似的。”美国的宪法第五修正案,主要是讲公民有权不提供对自己不利的证词。然而文章此处绝非闲笔,因为当年那些被列入黑名单的人,在被传唤时,通常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援引宪法第一修正案,宣称自己享有言论自由,结果呢,往往是被看做铁杆共产党员,投入监牢;要么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宣称自己有保持沉默的权利,这些胆量小点儿的,一般获得从轻发落,但也会离职失业。像卡赞、舒尔伯格这样出卖朋友、出卖同事的人,他们又何曾尝过这份屈辱艰辛呢?他们又有什么脸去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