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如往常般打开网易主页,打算要收邮件。浏览新闻的标题时,却意外地发现一条新闻,高勤荣出狱了。就是那个因为说真话而被“堵嘴”的人,悄悄地出狱了。
但我不想高兴,更不敢为此去说什么祝贺。且不说八年的苦难和折磨,且不说今后要面对的艰辛,单单是他会入狱这样的事实,就让我不得不闭上嘴、不敢谈一个“贺”。
八年,整整八年,一个抗战又过去了,只不过这不再是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战争,而是一个声音对一种势力的挑战。12年有期徒刑,因为“表现好”被减去四年,其间有上百位学者、专家奔走,数不清的人在抗议,直至上书到最高法院,然而一切都是失败的。
是啊,对于一个本来无罪的人,对于一群为无罪者鸣冤的声音,一个莫须有的“受贿罪、介绍卖淫罪、诈骗罪”的判决和一纸释放的证明难道不就是失败吗?—也许这失败里还包含着些少成功,毕竟有人奔走呼号,毕竟时代不同,终于没有让高先生当了第二个林昭。
也许我可以自我解嘲般地将这种失败,归因于“还有很多大事需要办”,而忽略了“区区一位小人物的生死”?
或者我可以说得更贴近实质些,为了利益,而置良知于不顾?
如果是这样,或许我没有理由感到奇怪。类似的事情在我们周围天天发生着,以至于无论于我多么沉重的例子,你也许都不屑一顾、安之若素。没有了儿时初闻的莫名惊诧与愤怒,却会凭空多了深深的痛心:我们就这样活着吗?
曾与一位好友提起过国人不说实话,话语中颇带了些沉重,而一向以为正直而理性的好友却一言带过:“这不是什么事。”呜呼!夫诚信、夫正直,人之所以为人之本也,根本动摇而置若罔闻,—这绝非吾友一人之辞—,岂不让人痛而又痛、直到买些甘油片来服么?
不说实话,上至政府发布新闻,下至小民贩菜粜米。许多人已经不再看《联播》,许多人已不敢信统计数字,许多人明明要买一斤米却不得不先报出一斤二三两来……当我们的字典里慢慢死掉了“真”,只剩下“直八”,我们也就“直八”地快要毁掉自己。不但如此,有人说“直八”为“真”,还要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恨不得将他一棍子敲进地狱十八层的地下室,其尿入骨髓,无有甚也!
我没有见过高勤荣,他的事业不过是从新闻中得知,但依然为他的遭遇感到悲哀。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中有如下的记述:当我遇到文革中坐了牢、后来放出来的几位作家,问他们为什么坐牢,他们告诉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高勤荣的莫须有,不也就是“说了一句实话”么?
说实话,从来都那么艰难;而打击报复,从来都容易得很。酱缸里毕竟蛆虫多得很,不一定哪句话就踩了谁的尾巴,或者让谁尿入骨髓。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按潜规则而不是按规则办事的社会,说了实话,就是破坏了潜规则,就是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单特权者会调集种种手段进行报复,就连仰特权者鼻息的人们也要跟着落井下石,所谓“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还能说什么呢,“吃人”“看客”“麻木不仁”,我们与那个时代我们以为麻木而愚昧的前辈,其实并无二致。我们的高尚与文明,若不是写在史书,就已经是唐汉之前的荣光,唯独没有活在今天。
不要以为文化大革命的阴霾早已散去,它不是从42年前开始,也不是在32年前结束。从古到今,各种各样的“卫兵”上演着从不间断的“造反”大戏,十年动乱不过是其中的一段小高潮而已。遵从着集体良知的人们,每天,在每个角落,上演着“多数人的暴政”,淹没着来自第三良知的声音。作为狼群眼皮下的羔羊,威胁已经一再地降临在头顶,而羔羊非但不愿一致抗争,还要把那些试图抗争的同胞推出群体,任它被狼群宰杀,其结果无非是推迟而不是逃离。最终当利齿咬在自己颈子里时,非但不感到痛苦,反倒觉得终于解脱出了一再推迟的焦急。
对罪恶的容忍与宽恕,本身就是比罪恶更值得谴责的。我们不想做凶手,至少也不该做帮凶,何况我们本应发出声音,却致命地沉默着。
面对身边其他人致命的沉默,高勤荣发出了第一声呐喊。哪怕猜测他“动机不纯”,把他勇敢而坚决地呐喊视为“愚蠢”乃至“炒作”,我依然由衷地敬佩他,并毫不犹豫地以为他是一位合格的记者,不但装备了眼睛、嘴巴和纸笔,还装备了头脑。也许他的行为和如此的结局,会为千千万万吊着颈子的看客们称为“不务正道”,但我以为那所谓“正道”无非追名逐利罢了。追名逐利本无过错,然而忘却了作为人的本分,就不过行尸走肉,又怎值得一提?
高勤荣出狱了,家中一贫如洗,他打算一边写书,一边申诉,永不后悔。“怕也没用,只能斗争。起码我尽了我作为一个人的力量,我问心无愧。”
问问我们自己,果真也能问心无愧么?
这条新闻的旁边还有另一条新闻:近日,多国科学家沿着长江作了一次长期、全面的考察,在四十多天、三千多公里行程中,没有观测到野生的白鳍豚。虽然按照国际惯例,这不能说明它的灭绝,却至少是极其迫切的警报。
国家沿着长江建立了那么多保护区,做了多少努力,仍然连一种动物的性命都难以挽回;我们又怎敢拍着胸脯,担保今后的中国,不会成为说真话者的长江?
但愿如高先生所说,“只是社会发展必经的历程,……晴天很快就会到来的”,而我,虽抱着希望却不敢奢望!
呜呼,良知与廉耻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