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本馆——川端康成游历伊豆的常宿处
伊豆的夏日正午,阳光热而亮,站在汤川桥畔拍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却想起了《伊豆的舞女》开头几句:“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叶渭渠译)。汤川桥正是小说中“我”和舞女初遇之地,现在这里是伊豆“文学散步”之一“踊子步道”所经之处,桥侧树牌纪念,小说原文、作者介绍和踊子步道示意图一并呈现。
踊子即汉语舞女之意,敲着小鼓的少女艺人形象恰轻灵而现。
1926年川端康成写成其成名之作《伊豆的舞女》,20岁的“我”和14岁的薰子之间若有若无、清淡而细绵的感情打动了许许多多的读者。犹忆初读时的感受,是一种有节制的感伤,如蓓蕾,包裹着绽放的所有想象,戛然而止,手指轻触的微温,没有言表的感情,都化在了薰子天真而风情初开的姿态里,化在了天城山茂密的林间小道上。
现在是2006年,八十年过去了,伊豆处处依然可见薰子羞涩地和“头戴高等学校的制帽,身穿藏青碎白花纹上衣和裙裤”的学生相随而行于林间小道的情景。在通向净莲瀑布的“踊子步道”入口,“我”和薰子的雕像引领来者进行一次文学漫步。俯视,路上的窨井盖竟也雕刻着同样的图案。穿行在川端康成当年走过的踊子旧道,山林清幽寂静,前后竟无一人,惟我们一行,炎日被蓊郁山林收服,路边川端康成文学碑仿佛薰子情窦初开的袅娜,静然于山石苔痕间。说是碑,实乃山石一块,左边刻《伊豆的舞女》片段,右雕川端康成像,只此两处人工斧凿,其余任青苔石上生。川端的头像额头鼻际很是光滑,是朝拜者一次次抚摩所致。想起“我”与舞女行走山径的情景:“这时静得只能听见小鸟停落在枝头上时摇动枯叶的沙沙声”,安静里是青春心灵微妙的颤动。
川端康成的笔触总是那么清淡细腻,小说情节常常不复杂,轻轻间却将人引入幽径,体会那些心灵的颤栗,哪怕最细微的弥散于空气里的吟揉。使之获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的《古都》《雪国》《千只鹤》是如此,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已然透出川端以后的文学风格。
幼年失怙的川端康成内心始终有着忧郁的核,青春年少游历于山林茂密、屋舍安然的伊豆,孤静里的感伤涟漪正是恰当的投射,“铺满落叶,壁峭路滑”,一边森然山谷,一边林深不知处的山径,实在该是相见即告别、清嫩而凄美的情感发生之地。沿山径而行,我们也到了天城山隧道口,那是“我”急切地行走山岭,渴望穿行而过赶上巡游艺人的隧道,小说中写到的天城岭北口一处茶馆,今惟一亭而已,亭柱“男子便所”示意牌让人不禁失笑,似乎冲淡了那股沉浸在小说中的怅然若失之情。“走进黑魆魆的隧道,冰凉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隧道依然渗出冰凉的水,隧道很长,“前面是通向南伊豆的出口,露出了小小的亮光”,当年的“我”一定行走如飞,渴望尽快看到薰子。我们也走得很快,只是因为长长的隧道突然让人感到了惊悚,这条手工开挖的隧道长久地留住了12个生命。行至半程,翻译石川女士突然紧拽我的胳膊,弄得我也紧张起来。瞬间与川端的情调短暂分离。
可是,伊豆的每一寸草木,都似乎弹拨着文学的心灵——“山路费寻攀,居然眼见紫罗兰”(松尾芭蕉俳句)。除了川端康成,日本有不少作家与伊豆结缘,出生于此的井上靖自不必说,松尾芭蕉、夏目漱石、花登筐、若山牧水等都曾在伊豆游历和写作,伊豆市专门制作了“伊豆市文学散步”的旅游册子,在作家游历之处立文学碑;建有伊豆近代文学馆,精心收藏了相关的作家作品、手稿、照片等资料,一一展览。在文学馆,看到不同时期的川端康成与井上靖和三岛由纪夫及东山魁夷的合影,看到各个时期拍摄的电影《伊豆的舞女》剧照,以及川端康成与薰子扮演者的合影,感觉这里的一切都还等待着一段段甜蜜忧伤的故事。文学馆与伊豆森林馆共处一檐,树轮与文学,同样渊源久长。
黄昏入住汤本馆——当年川端康成游历伊豆常宿处,执笔《伊豆的舞女》的客室已名为“川端屋”纪念室。邻“川端屋”客居,听狩野川喧腾,情境正合宜重读《伊豆的舞女》,虽然不复早年初读的感动,似乎也不满足了如此清淡的故事,然而却发现清涩的美感正是怀想的味道。寝前,再次移门至走廊拐角:“川端先生,晚安”。
川流一夜声,难入眠。想起小说尾声:“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侍桁译)曾觉“甜蜜的愉快”略显甜俗,比较叶渭渠译本结尾:“我任凭泪泉涌流,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叶译比侍译更文学味,不过,此处“舒畅”似少了些酸甜的青涩感,“甜蜜的愉快”倒让人嚼出酸涩涵泳的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