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丽:夏志清的角度——读《岁除的哀伤》

 

《岁除的哀伤》是一本真挚、率性、洋洋洒洒的书,虽然书中写到的都是陈年旧事、旧话的回忆,但对于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大陆读者来说,这些陈年旧事、旧话也算全新的信息。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听说夏志清先生的名字和著作的书名,听说了20年,最近才见到汉语简化字文本。夏志清先生不止一处提到大陆学者读书少,作家读书更少,这不能怪大陆学者、大陆作家和大陆读者不好学,不用功,因为很多年,有很多书都不让进入大陆,不让在大陆出版。2006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夏志清先生的随笔集,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大陆的普通读者才有幸买到,读到,尽管是删节本还是有幸,读到总比读不到的好。

 我读《岁除的哀伤》正值2006年岁除。这期间中国大陆文坛为几件事情纷纷嚷嚷:由诗人要包养,作家乞讨,引出关于“二奶作家”的话题、“作家富豪排行榜”的话题、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的衰落与否、以及一个德国的汉学家指出: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的垃圾现象的话题等等,说不清是搞笑,还是幽默,还是哀伤。怎么解释都看不到“尊严”二字。这本书我是断断续续读完的,读了两遍。在书上划了很多杠杠,做了很多记号,读着,感叹着。

 坐在长途大巴上在高速公路上飞奔,也会想起到这书中的一些内容:夏志清先生初见张爱玲是在1944年。而发现张爱玲的文学成就是在1952年写作《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过程中。夏先生这样写到:当时已读了不少五四以来小说家作品,虽然几位颇有成就,但拙劣的居多,读后心中很烦。因之,我读《传奇》《流言》时,全身为之震惊,想不到中国文坛会出这样一个奇才,以“质”而言,实在可以同西洋现代极少数第一流作家相比而无愧色。这部随笔集不少篇目是关于张爱玲的。夏志清先生对张爱玲的评价多处用了最高级副词“最”和“非常”。如:读了《秧歌》和《赤地之恋》后,深信张爱玲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作家。在悼张爱玲那篇《超人才华,绝世凄凉》中认为《秧歌》是不朽之作,《金锁记》是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这让人想到前一段时期网络上关于“伟大的作家”以及“伟大的小说”之类的讨论,什么是伟大的作家?什么是伟大小说?在这本书中我读到:张爱玲的小说起初都发表在上海礼拜六派杂志上的,是当时上海主流批评家所不屑的。当时上海对女明星、女作家的话题不过花边而已。上海当时的主流批评家的眼光放在巴金、曹禺和一些左派作家的作品。在这本书中我还读到:西方的批评家、学者也有主流和先锋之分。主流既是正统,既是保守。对待诗人艾略特看法就是这样的,艾略特和艾略特的作品多年后,才被主流、正统的学院派认可,尊为世纪大师。“我保存两件胡适手迹”中有这么一段:“胡校长接着说,美国大学英文系的正派教授,最讨厌艾略特、庞德这两位现代派叛徒。”接下来的文字便把胡适批了一通。读到这一段,我就想到那个德国汉学家说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垃圾现象,他读了多少篇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是保守的学院派,还是信口开河的批评家?中国人抓到其只言片语当作新式武器,先横扫一把,还能引起许多作家,批评家激动,似乎有点整体弱智的意味。

 在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之前,张爱玲是在文学史上不列名的作家,张爱玲的列名是因为夏志清先生对中国文学的重评价。196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给了张爱玲47页,给了鲁迅只有27页。这倒不是夏志清先生附和大众读者阅读趣味做出媚俗批评。读过那篇 “耶鲁谈往”便能看出他的文学批评和作品评价态度的严谨公允,以及选择论题角度的独到。进入字里行间,觉得读书是那么有意思,文学批评是那么意思,做学问是那么有意思,按照自己的看法对文学作品和已有的文学评价“重评价”是那么有意思。新中国成立之时,夏先生正在耶鲁苦读,若是他也像当时的很多学者一样回到祖国,就不会有那么多关于中国文学的经典著作,完全不是现在的大学者、大批评家夏志清,更谈不上夏志清的公允、独立的批评角度。

 1944年夏志清先生就见过张爱玲,而对张爱玲作品的阅读、研究和评价却在八年之后。在那篇“初见张爱玲,喜逢刘金川”中写到对张爱玲的第一眼印象:1944年的张爱玲在脸色红润,戴着一副厚玻璃的眼镜,厚玻璃眼镜至少有八九百度,厚玻璃眼镜把她脸部的美都掩盖起来,形象同照片上的不一样……张爱玲是当时的红作家,她穿着一袭旗袍或西服站着谈话,笑起来的样子一点不自信,听众围着她。

 (张爱玲的不自信也夏志清先生的发现,在另一篇文章说,张爱玲对自己作品面对一些批评家的批评也不大自信。这让读者看到旷世才女的另一面。)

 1944年夏先生只读过张的处女作《天才梦》,因为抱定宗旨研究英美文学,不读中国当代作品。可在这次聚会上却一见钟情于圣约翰大学英文系毕业的宁波小姐刘金川而不能自制,甚至觉得她像莎士比亚喜剧《如愿》中的罗塞琳,写了5页纸的英文信又被退回。以至到78岁非常自恋地写道:她的照片我都没有一帧,这封信对于我来说倒是有保存价值的……1947年他赴美读书的时候,把这封信也带了出去。写到最后笔锋一转:想把24岁写的真情流露的英文情书,翻译成中文,让读者看到我年轻时代的真面目云云。之后还要再追写到:“那天散会后,我一个人回家,孙贵定、张爱玲的谈话都不在我心上,因为我已经完全给刘金川迷住了,到家天还没黑,我却叫阿二帮我把床搭起来,要在床上无休止地去回想伊人,回想一个我为了她甘心堕入情网的神奇下午。”这篇写得特别诙谐。

 在《岁除的哀伤》中,关于张爱玲、关于胡适、关于北大、关于钱钟书,关于八十年代的曹禺印象,都从独特的角度,做了超出一般读者所知的真实叙述。最后还要再说张爱玲,如果她留在大陆不走,不只是绝世凄凉,而是绝世凄惨。1957年那个关她过不去,1966年文化大革的关她更过不去。左派作家是什么作家?左派批评家是什么批评家?革命文学是什么文学?张爱玲不幸之幸:当年适时离开了中国大陆,并且遇到了慧眼识金的大批评家、治学严谨、公允的大学者夏志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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