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史》,(俄)克鲁泡特金著,杨人楩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版,38.00元。
1877年的伦敦,彼得·克鲁泡特金遭比利时政府驱逐后,短暂居留于此,英国海关人员用温和的一笑迎接他的登陆——尽管是例行公事的一个表情,却给了这个在欧洲大陆不受欢迎的俄国人以不少暖意,也令他在深入伦敦大英博物馆里搜寻法国革命资料的时候,心情更加复杂。
如今我们很多关于法国革命的负面看法,都是从柏克和阿克顿勋爵们那里来的。克鲁泡特金来自俄国,对英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倒是基本一视同仁。他的一个主要观点是,在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短短的一百年间(从19世纪初至20世纪初),英法两场革命是两块奠基石:两国人各斩国王一名,各经历了一次恐怖高潮和高潮后的反动(“光荣革命”和波旁王朝1815年的复辟是等价的吗?英国人肯定不这么认为),历史就像乌龟爬井,进两步退一步,卷着人民的血肉艰难前行。同时,两国在革命后都进入工业飞速增长阶段,促使劳工队伍成熟壮大,所以社会主义运动在经济和阶级方面的准备工作,都得归功于英国人和法国人。
但两国进入19世纪后半叶,走向又是如此不同。光荣革命定下了英吉利的调子,在那里,克鲁泡特金不得不苦苦等待,竭力捕捉社会主义春天的气息。1881年后他又来到英国,足足呆了一载,感叹道“对于一个抱有进步的社会主义思想的人,这里是没有自由空气可以呼吸的”:彭斯、钱皮翁、威廉·莫里斯都不知道在干吗,费边主义也还八字没一撇。英国人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法国就不一样了,几十年来却大开大合,着手进行一次次隆重的政治试验。当时已经有著名作家指出,经历了巴黎公社的血腥之后,法国业已迎来了“无产阶级的第三次觉醒”。
选择路径不同自然生出交流障碍。埃德蒙·柏克曾颇为傲慢地问法国人:“你们想要匡正你们政府的弊端,但何必创新呢?你们何不因循你们古老的传统?你们何不恢复你们古老的特权?”实在恢复不了,可以求助于英国,“……在英国,你们将会找到欧洲共同的古老法律。”亲英的托克维尔对这话不屑一顾:“柏克对近在眼前的事竟全然不察,革命恰恰是要废除欧洲的旧法律;他没有看到问题的要害正在于此。”——你的座上宾是我的眼中钉,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也。克鲁泡特金的认识与他相似,他在《法国大革命史》中甚至这样说,只有“怯懦保守的人”,才会一味以“国民仍然处在独裁统治下”为由来质疑和否定大革命。
但是此书不同于《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地方在于,克鲁泡特金研究历史有明确的目的,那就是为自己的政治行动开路。在他看来,且不说大革命后的法兰西民族群情激昂,供拿破仑随后打了15年战争(这论据恐更难服英国人心,第一帝国的出现,在他们看来可能正是革命失败的突出体现),更重要的是,那场革命生出了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就足够令后世对那个民族感恩戴德。所以,他的历史记录贴上了鲜明的个人标记:第一,不把资产阶级提到一个什么高度——他有言在先,自己写的是人民的大革命——反而把对法国革命本身的一种主要指责归咎于这个当时的进步阶级:是他们反对分权,主张集权于一个中央执行机关之手,尤以吉伦特党人为甚,他们试图解散各个公社的举动,乃是打着联邦制的幌子行鼓动集权之实;第二,雅各宾派恐怖统治并不是法国革命的原罪,而恰恰是背离革命正途的表现,罗伯斯庇尔不是革命的反面教材,克氏指责他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口中吐出的都是“一个政府中人站在政府立场所说的话”。
克鲁泡特金这个史学家并非一意治学,读他的这部书,不会察觉不到其中的先入之见,作者多少有给反人民分子扣帽子的习惯,同时又坚决把光荣的所有权归于人民,归于无套裤汉,认为是民众的一次次武装胜利推动着革命前进。且看克鲁泡特金从理论的高度归纳的1793年至1794年间出现的社会主义的先兆:首先,法国有了高度累进的所得税和遗产税,土地被征收来以重新分配,富裕阶层被征收高额战争税来促进财产平等;其次,有了一种地方自治的共产主义,一些基本生活必需品由地方政府购入,再按进价销售给当地人民;第三,引入了一种给一切消费品合理定价的全国体系,重视产品和适度交易费用的真正价格。进而,他把邦纳罗蒂、巴贝夫以及其后的傅立叶、圣西门、罗伯特·欧文乃至鼓吹无国籍社会主义的古德温都列入伟大先驱的行列。他还说,法国国民会议只是功亏一篑,若非雅各宾派专政的物极必反,这个社会主义体系几乎就能完成了。它因新生而无畏,因没有先例而可能彻底,它比80年后的巴黎公社更坚决,更强悍,后者的致命错误就在于对有产者的态度摇摆不定,“还没有确定理想就掀起了革命”。
这本不大受史学界重视的《法国大革命史》,理所当然地得到列宁推崇。毕竟,克鲁泡特金首先是社会活动家,当初到欧洲闯荡,没想到一走就是20多年,根本无暇回到水深火热的祖国。他发现,欧洲的无政府主义方兴未艾,与其在国内与秘密警察无休止周旋,倒不如把“建立一个新的公正的社会组织”的思想传播到更多国家。他此著的成熟构思,是在这一活动的过程中逐渐完成的:他试图藉此为自己的事业补上“正本清源”的功课。
但是这项工作注定不可能遵循历史学家的进路了,因为着手之人早已芳心暗许;更重要的是,克鲁泡特金徜徉于大英博物馆的时候,还忍受着现实与理想之间巨大落差的煎熬:眼前的社会主义运动,远不像傅立叶的“法朗吉”和欧文的新和谐公社那样带着田园诗般的纯真了,冈城大会上,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放出话来,全欧社会主义力量都应总揽于其一党之手,这恰是克鲁泡特金这一票真诚的无政府主义者要以死抗拒的行为,于是,他们反而成了“社会主义事业”最大的绊脚石之一。面对险恶的集权倾向,执着的俄国人依然嘶声宣说着一百年前大革命布下的种种恩泽,但他莫非没有意识到,“人民的”大革命的遗产,对疗救正走向集体化、党派化的社会主义运动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因为他从大革命中梳理出的几个线头,并不足以校正社会主义运动的现实操作,更不能为一个即至的未来削弱独裁化的隐患;他莫非没有意识到,他以大量宣传式话语所正之“本”,所清之“源”,更有可能被一些政治势力用作自身合法性的现成注脚吗?
克鲁泡特金只有在伦敦才能安安心心研究法国革命,言及此,英国人又可以得意了:你既是在我日不落帝国的庇佑下搞你的事业,则你的成果也应是在英国革命的卵翼之下产生的。但克氏会执拗地回答,眼下能通往社会主义的,只有从法国开始的这条路更清晰,更有直接的指示意义。说到底,我是仁人志士,不是正式意义上的史家——我怕什么?
■ 延伸阅读
《旧制度与大革命》,(法)托克维尔著,冯棠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9月版,12.80元。
《法国革命论》,(英)柏克著,何兆武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4月版,17.00元。
《法国大革命讲稿》,(英)阿克顿著,秋风译,贵州出版社2004年5月版,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