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总是想起赫尔德,想起他说,要想读懂希伯来人的圣书,要想在这些书得以产生的氛围当中欣赏它们,“你就去做牧者中的牧者,去做农民中的农民,去做东方人中的东方人”;我想起他说,要想领略斯堪的纳维亚传奇谣曲的奇崛之美,最好去看看水手们是如何跟斯卡格拉克海峡的浪涛搏斗的。显然,赫尔德并不是在预先替旅游公司拟宣传稿,他是要我们怀着一种“了解之同情”进入异文化的世界;他深深知道,理解另一种文化,理解另一些人,绝非易事,有时为了获得哪怕一丁点认知,甚至非得“化为”他们的一部分不可。
以往,我常慨叹,外国人太不了解中国人了,看看他们的小说里、电影里、歌剧里刻画的那些人,哪里有一丝像是中国人呢?可等我读完日本人门间贵志写的《亚洲电影中的日本·中国编》(社会评论社1995年4月第一版),我变得很沮丧。我猛然发觉,他们固然不了解我们,我们又何尝了解他们呢?甚至,我们又何尝试着去了解过他们呢?
日本人著书,资料功夫是下足了的,250多页的书讲了将近400部中国电影。有的影片年久罕僻,作者或许没看过,也就一笔带过,不过我猜他为写这本书,一定看了远超过400部中国电影。为什么这样说呢?举个例子,书中讲吴宇森导演的《纵横四海》,说三位香港来的“雅贼”准备进巴黎画廊盗画,张国荣见一个日本人胸前有入场证,趁他凝神观赏安迪·沃霍尔的作品之际,故意撞了他一下,转眼就把入场证弄到了手里。张国荣还面带微笑,用日语讲了一句:“对不起,请原谅。”老实说,《纵横四海》我只在电视上看过两回,现在完全不记得片子中有这么一段,我想,也没有什么书报文字会对这段微不足道的情节加以描述吧。即是说,门间贵志一定是自己看了影片,发现有这么一段,才记下来的。想想看,他得看过多少部从片名或故事梗概中找不出一丝与日本关联的电影,才能挖掘出像《纵横四海》这样的一点材料?
当然,此书的最大毛病就在于材料过剩,分析不足,作者往往只把影片的相关情节一介绍,就赶着奔向下一部了。另外,畸轻畸重也是缺陷。也许由于在日本更容易观看到港片,书中超过40%的篇幅是讲香港电影的,关于内地影片的次之,台湾电影的部分不到20%。不过,作者的分类方式倒令我注意到不少以前忽略了的东西,比如香港篇,将与日本有关的电影分成了倭寇、忍者、日式黑社会、日本赤军、侵华战争、七三一部队和慰安妇等不同类别。并不是说这些题材不应该反映——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深刻反思,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可香港主流商业影片的处理方式,在拙劣的丑化之外,几乎找不到哪怕些微的诚意。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蓝乃才导演的《俾鬼捉》、刘镇伟导演的《猛鬼差馆》等鬼片中那些身着戎装的日本侵略军兵士化作厉鬼的模样。把罪人幻想成鬼魅,非但不能让人们对罪行的本质有所省察,反倒把罪恶虚无化、游戏化了。像这种形象,居然固化成香港鬼片的一个类型、一个cliché,实在可悲极了。这种幻想,就像是被人抢了一次包,接下来的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恣意夸大抢劫者凶神恶煞的效果,却从来不花心思去回忆一下歹徒的真实样貌,似乎心里清楚报警也是白费。
我看过一些以侵华战争为背景的日本电影,他们的习惯好像是将头别过去;在那些电影中,中国人要么是虚像,要么就干脆不露脸,好像他们打的是一场只跟自己有关的战争,好像一切悲欢怨忿都是日本人的事,与旁人无涉。鸵鸟主义的病灶自然也很深,不过,当我回顾咱们这边,总是不能肯定,像《小兵张嘎》里葛存壮扮演的龟田小队长,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像一个日本人;假若我们的敌人真是这样的,那么战胜他又能令我们兴奋多久呢?
在与日本有关的华语电影中,两部最能体现出“了解之同情”的影片——《客途秋恨》、《戏梦人生》——竟然出自同一编剧——吴念真——之手,是值得我们深思的。的确,吴念真受父亲的影响,对日本有着特殊感情,而《客途秋恨》的导演许鞍华,她母亲就是日本人。然而,在看这两部影片时,打动观众的,倒毋宁说是一种超越了国族之分的广大情愫,在这情感的充沛光辉中,历史不曾淡化,反而变得分明;是非并未模糊,反而分外清楚。在天地间,毕竟有此洒然,这就是我当初刚看完《戏梦人生》时的感想。
合上门间贵志这本书,渐渐平静下来,想法也随之变得明了:且不管别的中国人如何,我们为什么不先就“去做牧者中的牧者,去做农民中的农民,去做东方人中的东方人”呢?且不管人家了解不了解我们,我们先就去了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