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齐:文物与家贼

 

  火烧圆明园,为近世中国痛史,但又有多少人知道,事件的罪魁原来竟是中国人呢?

  黄濬笔记《花随人圣盦摭忆》引近人王闿运诗《圆明园词》自注云:“夷人入京,遂至宫闱,见陈设钜丽,相戒勿入,云恐以失物索价也。及夷人出,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假夷为名,遂先纵火,夷人还而大掠矣。”据此,黄氏以为:“是焚圆明园之祸首,非英法联军,乃为海淀一带之穷旗人。此说大致不谬……”又,黄氏引徐叔鸿《圆明园词序》也记述说:“……夷人至圆明园宫门,管园大臣文丰,当门说止之,夷兵已去,文都统知奸民当起,环问守卫禁兵,一无在者,索马还内,投福海死,奸人乘时纵火,入宫劫掠,夷人从之,各园皆火,三昼不息,非独我无官守诘问,夷帅亦不能知也。”这样的话,烧毁、洗劫圆明园者,最初倒是中国的“奸民”。

  圆明园的烧毁是如此,敦煌遗书的散佚也是如此。众所周知,敦煌遗书中的精粹,大多已被斯坦因、伯希和以廉价骗购而去,而残余部分,落入国内私人手中者亦复不少。且不论在斯坦因之前,敦煌当地官绅已开始私相授受;即使后来在遗书押解至京的过程中,鼠窃狗偷者也大有人在。罗继祖《庭闻忆略:回忆祖父罗振玉的一生》则有清楚的说明:“……有人从中间插手,插手人是新疆巡抚江阴何秋辇(彦升)。不知学部、大学堂官与何有什么特殊关系,做成圈套,托何担任接受和押解,押解差官又是江西人傅某,大车装运到京师打磨巷时,就被何的儿子何鬯威(震彝)截留,约了他的岳父德化李木斋(盛铎)和刘幼云、江都方地山(尔谦)遴选其中精品……于是他们就尽力盗窃其中的精华,为了凑足八千之数销差,他们竟然把盗窃之余的长卷破坏截割为二、三,甚至五、六段。”

  按:运到北京的这批敦煌遗书,以后归北京图书馆,所编目录,陈垣定名作《敦煌劫余录》;所谓“劫余”,意指斯坦因、伯希和劫掠的剩余。但实际上,那不仅是洋鬼子的“劫余”,也是国人自己的“劫余”啊!

  相似的例子还有龙门石窟。余绍宋日记1918年8月29日记游览石窟云:“……崖上凿石龛无数,大小不一,每龛中皆有石佛,大者十余丈,小者寸余。雕刻均甚精妙,悉六朝遗物,其数无虑数十万尊,极塊(瑰)丽奇伟之致……所可惜者,此数十万尊石佛,竟无一完好者,其面部殆皆毁去。闻寺僧云:三四年前,外人来游者酷爱此佛,不能全部划取,恒凿其一头一足以去。于是土痞遂盗凿相售,闻一佛头稍完整者,可得数十金,价值如此,故不一年间,遂使此数十万石佛尽罹惨劫。而千余年之雕刻悉数毁去,地方官吏竟毫无闻知,亦不讲所以保存之法,真可痛哭流涕者矣。”可知龙门佛像的损毁,虽由于外国人强取豪夺在先,但更多是中国人为虎作伥的结果。

  从圆明园到敦煌莫高窟、龙门石窟,都是中国文物的伤心史,但这几页伤心史,却不仅仅是霸道强权的外国人所造成的。只不过我们向来习惯指责外人的鲸吞,却讳言家贼的鼠窃而已。原因无他,盖指责外人,可以充分宣示我们的民族精神和爱国主义;若指责家贼,则家丑外扬,将自损中国的民族形象。责人易,自省难——对单个人是如此,对整个民族何曾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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