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怡:霍乱时期的恩典:电影《面纱》

威廉·萨默赛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

《六福客栈》

《面纱》

 

从书籍到电影,有些改动可以理解,对毛姆来说,《面纱》中的医生费恩夫妇到中国来,落脚点一定是香港,才有吸引力。好莱坞电影改成上海,是顺理成章的道理。但有些你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当年的英国女传教士艾伟德,在西安开设“八福客栈”。二战中她撕毁英国护照,以中国公民身份,只身带领80多个孤儿,沿路乞讨,徒步300多公里,成功的把他们送往非战区。1958年,大明星英格丽。褒曼扮演了这位“内地会”的宣教士。“八福”之名,来自基督耶稣在著名的“登山宝训”中提及的“八福”——“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但这部获当年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的电影,却莫名奇妙的把片名改成了《六福客栈》。

毛姆对中国的热爱,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当年到中国拜见辜鸿铭,辜老夫子端起来的傲慢,至今仍令许多人心花怒放。毛姆问,英国的哲学家如何,答曰,不过是一些被体制束缚了思想的人。又问美国的实用主义,夫子顾左右而言他,“我喜欢美国的石油,胜过美国的哲学”。一语惊退英国文豪。林语堂晚年在自传《信仰之旅》中,复述了这一段落之于思想史的意义。上个世纪2、30年代,史称“粉红色的年代”,西方世界落入历史上最大的坎缺。在灵魂上,教会与信仰的衰微,无力抵抗世俗文化的洪流。古老的诺斯替主义死灰复燃,借东方文化的玄思冥想,成为知识分子抗拒虚无的“想象的乌托邦”。在社会层面,左翼知识分子抛弃了自由主义,从粉红到朱红,一步步在各种极权主义面前放下身段,软下腰去。

毛姆的小说,几乎是前种趋势的集大成者。他的童年在坎伯雷特度过,基督信仰在异教化的欧洲文化中沉浸得太久,也被世俗化的教会把持得太久,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种偶像崇拜。在毛姆的自传性名著《人性的枷锁》中,小孩子恒切的为疾病祷告,却没有成效。他从此对信仰失去信心,也对道德失去尊敬。生命的怨恨要自己想办法解决。对毛姆来说,一旦舍弃了基督教教义,信仰就变成了一种东方情调的神秘主义之旅。在《月亮与六便士》中,他描写高更,从世俗的生活中逃离,最后在岛上找到了离群索居、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生活。就像卡夫卡三次订婚、又三次逃婚一样,一旦彼岸失去了意义,连进入此岸的勇气也失丧了。在《刀锋》中,毛姆再次以哲学家维特根斯特为原型,回到诺斯替主义的路子,认为唯有透过神秘主义的哲学与智慧,才能重返生命的意义。放弃十字架上的拯救,向东方寻找佛禅道的逍遥。中国读者喜爱他,不是无缘无故的。

英国剑桥大学的C.S.路易斯,就是《纳尼亚传奇》的作者,童年时也有过类似的宗教体验。路易斯8岁时,天天跪在床边为患癌症的母亲祷告,但母亲还是去世了,他的信仰也随之消失。直到30年后,他与《魔戒》的作者托尔金结识,重返信仰。承认自己当时不过是把上帝当作魔术师,既无敬畏,也无爱神的心。不久他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女人又患上癌症,路易斯跪在病床前和她举行了婚礼。三年后他的妻子去世。二战中,路易斯在BBC的系列节目《真实的基督教》,令无数英国人在生死患难中认识了真正的“八福”。他始终跟随那古旧的福音,没有随着时代的风潮起落,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基督徒作家。

C. S. Lewis 1898 – 1963

而毛姆的天才,是一个怀疑论者的天才。爱情的虚假,人性的荒凉,使一切甜言蜜语都蒙上面纱。《面纱》是他企图回归信仰的一次尝试,毛姆把残酷的爱情放入一个霍乱时期。虚荣造就了凯蒂的婚姻,偶像化的浪漫爱情,又把她推向情人的床笫。她的丈夫就像一位绅士,不动声色地为偷情的妻子关上门。有一天忽然摊牌,说要么离婚,要么和我一起去霍乱疫区。

到此为止,这句话就像对婚姻的终审判决。谁能料到人的尽头,却是拯救的起头。一场霍乱拯救了凯蒂的爱情,就像癌症拯救了路易斯的信仰,二战拯救了欧洲的命运。费恩看起来就像另一位白求恩。他将对生命的绝望,和婚姻中的苦毒,都放在修道院中对霍乱病人废寝忘食的救助上。凯蒂也感到了他丈夫的伟大,可她说,“女人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品德高尚就爱他”。人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就像我们,口头都向往善,心里却偏偏爱上了恶。

真正为荒凉的婚姻带来拯救的,是那间乡村的修道院。主持者是一位出身名门的法国修女,令我想起1944年的另一部电影《天国之钥》,格里高利。派克主演一位辛亥革命前后来华传教的苏格兰牧师。电影中那位在浙江乡间度过一生的修女,也出自普鲁士望族。2007年是第一位新教传教士、英国的马礼逊来华200周年,回顾百年历史,新年公映的第一部电影,出现霍乱中的教堂和修女,特别令人感佩。放在20年前陈冲在好莱坞拍摄《大班》时,要被叫做反华影片。柏杨说他在1959年就看了《六福客栈》,里面有中国女人缠小脚的镜头,在台上映时,甚至引发了示威游行。

当修道院的门关上时,凯蒂感到更大的荒凉,觉得自己被遗弃在一个霍乱的世界。她来到修道院做义工,这对痴男怨女的爱情开始出死入生,在侍奉中走向饶恕,也使这部电影从二流的偷情故事开始上位。这一切就像酷爱毛姆的张爱玲,在《倾城之恋》末尾的那句话:到底是这座城市的沦陷,成就了他们的爱情,还是要有这样的爱情,才有这城市的沦陷?这话让人说不出话来,有时候,救赎是以死亡的面目出现的。等待戈多,也许就是等待一场霍乱。而等待死亡,也许就是等待复活。人若不用到某个地步,也能显得完全,那该多好。但我们晓得,往往人若不到某个地步,人就死不认帐。

修女对凯蒂的那一番话,无论在电影还是在小说,都是最精彩的。可惜小说译者大概不懂什么叫“恩典”,把它翻译为“幸福”。修女叫凯蒂回到染上霍乱的丈夫身边,凯蒂喃喃说,对,那是我的责任。修女笑了,说,手脏了要洗手才是责任。我18岁就恋爱了,爱上了我的神。50年过去了,我有时也感到他不听我的祷告。就像老夫妻坐在沙发上,却不说话,但他们心里知道彼此相爱。修女说,“有一天,当爱和责任汇合在一起时,恩典就与你同在”。

这话也是毛姆对自己的盼望。毛姆是一个秘密的同性恋者,他一生陷入对宗教道德观的怨恨。道德若只在律法中,道德的确值得憎恨,道德不过是对你我的诅咒。但道德若是在恩典里,道德就是爱。自由从来都有两种,一是顺服,一是放纵。不偷情,不是因为诫律,因为我们爱那个人,爱到不能偷情的地步。

若非如此,情何以堪。爱过恨过的人,要么身在城堡,要么披戴面纱。这部电影或者温柔,或者残酷,取决于你的婚姻境况。

2007-1-13

首发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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