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访谈:用大定力对付浮躁的时代

 

用大定力对付浮躁的时代
张炜新作《刺猬歌》展现灵怪世界,折射现实冲突

陈思和曾经说,张炜是最早找到“民间”世界的作家之一,他的民间就是元气充沛的大地上的自然万物竞争自由的生命世界。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刺猬歌》里,张炜再次将他这种瑰丽的想象发挥到淋漓尽致,创造出一个充满神奇的传说、人和动物不分、海妖和林怪杂处的缤纷世界。

然而这部小说更像一个巨大的寓言,它处处折射着现实的尖锐冲突。在绚烂奇幻的海滨平原上,小说的男主人公廖麦四十年生涯里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晴耕雨读,在闲暇里写一部“丛林秘史”,书写祖辈与土地的关系。他一直努力反抗着强权和商业的力量,最终却发现自己珍爱的妻子和女儿都选择了接纳现实,理想的庄园被疯狂扩张的工厂吞噬,妻女则离他而去。

作品放在心里,比写出来更安全

南方都市报:小说的名字为什么叫《刺猬歌》?刺猬这种动物有什么寓意吗?

张炜:在我家乡有一种说法,如果怀抱刺猬,就会有一种“扔了可惜,抱着扎人”的感慨。这是一个比喻,说的是一种我们现在常常面临的两难状态,就像小说中的廖麦和美蒂双双走到怀抱刺猬的十字路口。不过我写作时较少想它的含意,因为我害怕过强的理念会压迫自己的感性空间。我只是神往那个地方,喜欢刺猬又美丽又神秘的样子。在当地人人知道,刺猬是一种机灵无比、善良多情的动物,它们从不做坏事,沉默安然,多少有些羞怯,没有侵犯性。

南方都市报:在封底上有这样的话,说《刺猬歌》是你积三十年的创作历练而成,是《古船》、《柏慧》、《九月寓言》、《家族》等十几部长篇小说中最具冲刺力和突破意义的作品。在你看来这部小说对于你的意义和价值是怎样的?

张炜:这还是一本新书,我自己无法估量。写作对我来说是全力以赴的事情,是激动和热爱的事情。人生如流水,我比之于昨天,已经是一个新人了,这部书是新的我在讲述,这就是它的意义。这二十多年里,我虽然面对喧嚣的生活强调过,人要拥有“闭关之力”,但我更是告诉自己:切不可关在书斋里,要走了再走、看了再看。比起过去的写作,我好像更为依赖大自然的力量了。

南方都市报:写这部小说花了多长时间?有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触发你的灵感?

张炜:写的时间不长,几个月而已。在心里的时间长,可能是十几年前起意要写的,因为笔力和心情,当然主要还是没有在心里长成大树,还不能作为大材砍伐下来。要等它长大就需要耐心,就得等待,就得好好培植它。我写长一点的东西从不敢草率,不敢想到了、让一个念头触动了就写,而要让它在心里多生长几年。我现在有几个短篇在心里放了十几年了,有的长篇装在心里时间更久了,可就是没法写。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完成一部作品所需要孕育的气象、蓄炼的内力不够,这是万万动不得笔的。作品放在心里,比写出来更安全,它存在心里会被自己多次挑剔,一遍遍打磨。

现在触动人写作的因素很多,人没法视而不见。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自然环境到人,主要是人,变得太大了。再看其他地方,连非常顽强的人都撑不下去了,不得不屈服于眼前的生活。今天,人活着竟然无法谈论清洁和贞洁,过去是最基本的,是人生的底线,而今却变成了最难的、最高最苛刻的道德要求。类似于我写到的故事——背叛和杀戮、剥夺,人们已是见怪不怪,视为常态。

小说背面的质地应该像丝绒

南方都市报:在你笔下,那个海滨平原就是一个瑰丽的灵怪世界,野生动物有着人的情感和形态,和人相亲相爱,甚至有很多动物与人杂交生下的怪人。这种发源于南美的魔幻色彩如何能在胶东平原上生长出来?你为小说的主人公设置这样一个环境背景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张炜:在海边密林中,人和动物交往的各种情形是城里人难以想像的。狐狸、兔子、大鸟、獾等等,它们行事都有自己的规则。大鸟做了獾的事情,人们一看就觉得不对。这更多的是来自亲历的生活,而不是用尽心机的艺术编织。在生态保护较好的地区,在地广人稀的地方,这几乎是一种日常生活状态。差不多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都有与动物密切交往的经历。有一些奇异的事例并非是传说,只是我们很难解释罢了。无论怎么破除迷信,我都不会怀疑某些动物的超人灵性。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大家早已经远离了自然而然的生活,生活在虚拟的网络和坚硬的水泥高岭之间。

南方都市报:《刺猬歌》有着浓郁的寓言色彩,奇特的人,强烈的个性,跌宕的命运后面有着一个大时代的变化。但小说的情节始终是很吸引人的。你在表达思想和写故事之间如何平衡?

张炜:我告诉自己,心里没有世界和现实,就没有诗。从纸上传来抄去的好词、还有学来的一些套活儿,最终筑不成诗。我这人最能记住的是形象,至于思想,我不太去记忆。“物”有无限的思想。情感有无限的思想。艺术的强大说服力,来自物,而很少来自直接的道理。所以我注重细部和细节,特别是语言的细部腠理,因为只有让读者在这里停留和玩味,让其慢下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让读者随着急促的外在节奏匆匆而去的,掠一遍文字好像两耳填满了呼啸似的,怎么会是上品?这和网络电视上某些粗俗娱乐有什么区别?文学可以是黄钟大吕,可它背面的质地应该像丝绒。我一直特别重视作品的故事性。我知道造成一部作品的粗糙和过于通俗的原因,主要是、首先是故事性不强,故事老旧。别致的美妙的故事应该来自人性最曲折和最深邃处。失败的作品不仅不可能送给我们深刻的思想,更主要的是,它没有一个令人击节叹赏、让人耳目一新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要有一个好看的表层,而且要有一个精密的细部,要特别经得起咀嚼。讲述那样的故事难度很大,技巧应该是第一流的。杰出的写作者,必然是最会讲故事的人。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伤害如此简便易行

南方都市报:小说的主人公廖麦是一个充满理想色彩的人物,他渴望过一种晴耕雨读的生活,保持精神的干净。他身上有没有你的影子?是不是你的理想人物?

张炜:廖麦的生活、他这个人,也并非多么有“理想”。他的问题是身不由己地落入窠臼。原以为蛮有理想、个性,蛮倔的,可后来发现自己所追求的那种“晴耕雨读”,在今天全球一体化的语境之下,不过是又一次靠近了西方——西方农场主的生活方式。他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这个西方生活的“新概念”的,这种“新概念”掺在风中,日夜吹拂,随一呼一吸进入体内,无法躲避,这才是要命的事。这种暗合真是莫大的讽刺。可惜他发现已晚。伴随这个“新概念”一块儿落实的,还有他无法接受的更残酷的东西。

南方都市报:廖麦早年反抗强权,他的妻子、那个刺猬精的女儿一直坚持追随着他。然而当他后来反抗金钱的霸权,反抗工厂吞没自己的理想庄园时,妻子和女儿都选择了接受现实和金钱。这是不是表达了你的一种判断,金钱社会的力量甚至大过强权?

张炜:最近不少朋友问这本书的核心思想。其实全书居于核心的,是非常复杂的、隐蔽不查的什么,可能作者也没有清晰的认识。西方的规则、强势的压迫,至少已经进行了150年。走到今天,算是跌到了一个可怕的边缘。国在山河破,笑贫不笑娼。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的危境,其责任主要在于帝国主义和西方列强,在于他们伴随物质掠夺的文化扩张。东西方相互学习的文化平衡,已经全部打破。当然可以看做爱情小说,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爱情小说吧。这本书其实写了一个再平凡没有的故事,也是再悲惨没有的故事。一个朋友在电话上大声说道:人生含垢,爱妻娇女都倒向了有两世血仇的对手,会是怎样的情境。弱国和列强的关系,又何曾不是这样。我当时没有回应他的话,因为一言难尽。

南方都市报:廖麦最终的失败是不是代表了你对现实的失望?

张炜:他的概念化的生活失败了,可他自己还要往前走。他今后可能不会将个人资产再看那么重了。当今是个从物质层面上好好安顿自己的时代,个人财产不可侵犯的观念,正被视为一条深入的和当然的生活准则。可是事实上大多数人随时都会被剥夺最基本的权利,这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是如此的简便易行。当人的尊严受到严重伤害时,一点资产既算不了什么,也不可能被确保。我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去揣摸廖麦这个人,觉得他可能会过一种没家没口,也没有资产拖累的、利利落落的生活。这种生活既是被迫的,也是他个人风雨一场、年过半百的一种觉悟。

作家应更多地记住,应耿耿于怀

南方都市报:当下很多作家都表现出了对现实的麻木和接纳,但从小说可以看出,你还保持着一种对现实敏锐的痛感。为什么?

张炜:我说过作家应更多地记住,应耿耿于怀。作家如果进入单纯的专业竞争,或者更等而下之,进入单纯的商业竞争,那样就完了。文学面对的是社会现实和自己的一颗心。不然就会哼哼唧唧,为风头、为卖而写。人还是不能像草一样倒伏。一个作家就该如此,就坚持着,就挺着,还不是一样写下来了吗?写作与其他功事、专业都差不多,一般的好有的是;非同一般就难了。要争取写得非同一般。在相似的天分下,这种争取其实主要是蓄养内力,炼成自己浑然独具的气象。话好像说大了,但我深知道理如此。

南方都市报:你目前的生活和写作状态是怎样的?作为作协主席,如何协调你的职务和写作之间的关系?

张炜:让写作者当个什么,写作者也还是爱文学,他干什么,都要表达对文学的爱。有人总是认为一个人当了什么就不会有像样的写作了,那他们是太天真了。这些在一个真正的作家那里,本来就不在话下。写作时间也从来不成问题,比如,大画家米勒说过:真正的艺术家没有业余的。可是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我却不愿让自己的写作沾上太多的职业意味。职业色彩太过浓烈,写得再好,可能至多也是二三流的。最好的作家应该是“业余的”,写作对于他应该是一次次难以遏制的、非得如此不可的冲动,是生命冲动的结果。谁能想像“职业化地冲动”,那会有多么可怕!专业作家的时间不是很多吗?那就用来走和看,最好身上带足了书。

南方都市报:你怎么看当下的文坛?看现在流行的那些消费主义的作品?

张炜:我常常想,作家大致不必过分埋怨时代和世界,因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不是有这样的困难,就是有那样的困难,其实都差不多。关键还是个体的自信与平和,是自己努力的程度。那些嬉戏闹玩的写作是既存在也需要的。它们冲荡流行喧声四起,也说明了生活一个方面的真相。它们和全部生活合在一起启发我帮助我,这就不用说了;可是这种宽容和理解,并不能代替我对自己写作的苛刻。我要写作,就只能相信文字本身的魅力,我在别人的语言艺术中深深沉醉过,大概一生难忘,那更得相信这种沉醉、相信求得沉醉的方法和过程。时代不是浮躁吗?那就用大定力对付它;文运不是无常怪戾吗?那就用最传统的劳作心对付它;时尚不是最浑浊最粗鲁吗?那就用清洁癖和工匠心对付它;势利客不是总盯着洋人和热卖场吗?那就用自家写作坊银匠似的锻造去拒绝和抵御它,心无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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