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是文学的超级大国,哪怕到了苏联时代,煜煜生辉的作品仍层出
不穷。文学的真谛是要探讨人最终的命运归宿,每一个真正的作家,
他们的作品中都凝聚着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在苏联时代,那些
被称为“异议作家”的人,他们并非纯粹地在为反专制而写作,他们
是在为人而写作。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触动了专制势力的神经,是因为
专制势力和真正的人生,是一对天生的敌人。此文并非要探讨这些异
议作家的作品,而是要介绍一些典型异议作家的命运归宿。
被豢养的“拉普”控制着整个苏联文坛,凡越轨者,便打入地狱。就
连玛雅可夫斯基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诗人”,也只好惨淡地自杀了
事。异议作家,更加不可想象。
肉体上被消灭,是第一种典型。
英年早逝的皮里尼亚克,他被指为“白匪的代言人”,在肃反运动中
遭枪决。曼德尔斯塔姆,他写了一首名为《克里姆林宫里的山里
人》,“侮蔑”伟大领袖是“杀人犯,农民刽子手”。他没有逃过克
格勃的搜捕,1937年被捕,次年被劳改营折磨至死。而曼德尔斯塔姆
的好友,曾试图帮助他逃走并试图为他奔走呼告的巴别尔,自称“创
造了一种新的写作题材:那就是沉默。”但是沉默也救不了巴别尔,
他于1939年被捕,1940年1月26由贝利亚亲自审问,次日清晨被枪决
于臭名昭著的卢比卡扬监狱。罪名:参加反苏联的托派组织,参与策
划恐怖主义阴谋,为法国、奥地利政府充当间谍。在被枪决前,巴别
尔说:“请让我把作品写完。”
作品被禁,写作权被剥夺,承受屈辱孤苦的后半生,是第二种典型。
布尔加科夫热爱文学且极具天赋,但年轻时迫于各种压力当了一名军
医。一次,他前去拜访托尔斯泰,因为外界风传托尔斯泰将不久于人
世,他想去和这位泰山北斗谈谈。当他终于请到假,风尘仆仆赶往托
尔斯泰家中的时候,托尔斯泰第一句话说:“你累了,你的眼神充满
疲倦。”于是往长沙发上一指,布尔加科夫便依言睡去。1920年,布
尔加科夫终于投身文学,迅速声名鹊起,同时饱受凌辱。当凝聚着他
一生思想精髓的《大师与玛格丽特》脱稿之时,他已完全沦为“人民
的敌人”,作品完全被禁。布尔加科夫的晚年一直守着屈辱和孤苦,
十几年来只做了一件事:反复修改《大师与玛格丽特》,一个字一个
字地推敲,直至死去。也许在他的晚年,会时常想起年轻时在托尔斯
泰长沙发上睡的那一觉。
所有的异议作家中,在我看来命运最悲惨的莫过于普拉东诺夫。他从
一个平庸的社会主义歌者,转变成一名独立探索者之后,立即遭到封
禁,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力。走投无路的普拉东诺夫,只好到作协去当
清洁工,给那些下三烂的无耻走狗文人们清扫垃圾。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居然能够承受,哪怕到下水道里去扫垃圾也要强无数倍!可怜的普
拉东诺夫啊!连扫垃圾都得去扫作协里的垃圾。
“俄罗斯的月亮”、“20世纪的萨福”、“世界上最适合嘴唇与心灵
的名字”,安娜.阿赫玛托娃。先获诺贝尔奖提名,继而被开除出作
协,哪怕曾经写过《安魂曲》这样抛弃同专制势力的分歧,为卫国战
争而歌的诗篇,也难逃这样的命运。晚年的阿赫玛托娃躲在自己的小
屋里偷偷从事地下写作,随时准备接受入狱或枪决的命运。
面对驱逐出境的威胁,是第三种典型。
1958年,几经周折之后,瑞典皇家文学院终于通过决定,将当年的诺
贝尔文学奖颁给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得到消息,立刻给诺贝
尔奖评选委员会发来一封诚挚的电报。电文中喜悦与羞愧之情流于言
表,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获得诺贝尔奖,又深深为获奖而感到幸福。
但是,面对这苏联历史上的第一次诺奖,当局立刻发话:诺贝尔奖评
选委员会所颁发的奖项,不是授予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也不是授予作
家帕斯捷尔纳克,而是授予劳动人民的敌人、苏维埃政权的侮蔑者帕
斯捷尔纳克。这是对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最恶毒的攻击。苏联
方面决不允许,也决不承认。
帕斯捷尔纳克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十分难过,他万般期望想要去瑞典领
奖,但是赫鲁晓夫亲自下达了指示:若去领奖,便剥夺他苏联公民的
身分,要将他驱逐出境。
帕斯捷尔纳克向赫鲁晓夫投降了,他给赫鲁晓夫写信,恳求不要对他
采取极端措施。他没有去领奖。西方世界立刻对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开
始攻击,骂他:“懦夫!”“奴才!”连他自己的朋友,也纷纷离他
而去。被驱逐出境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让你去蹲劳改营!去西方,
还可以继续写作,在自由世界里当个公民有什么不好?我们留下来是
因为我们出不去,而你明明可以出去却被吓成这个样子!
帕斯捷尔纳克余下的日子都在孤苦与寂寞中煎熬,承受整个世界的侮
辱。包括来自赫鲁晓夫方面的侮辱和来自赫鲁晓夫对立阵营的侮辱。
两年后,帕斯捷尔纳克在孤寂中去世。
对于一位作家来说,不能写作如同不能呼吸,帕斯捷尔纳克整个残年
都在窒息中挣扎。他为何要选择窒息?因为他深爱这片土地。如果
说:屈辱象鞭笞,写作象呼吸,那留在故土,就象在子宫中接受母亲
血的滋养。
俄罗斯人有深厚的故土情结。赫鲁晓夫老奸巨猾,他深知:对于有些
人来说,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赶走,比抓进牢里更能折磨他们的心
灵。而且这样也不用承担太大国际舆论压力。
1970年,索尔仁尼琴也获奖了,勃列日涅夫效法赫鲁晓夫,索尔仁尼
琴受到了和帕斯捷尔纳克同样的威胁。他获奖的消息传来,几乎没有
一张报纸报道这条消息。但索尔仁尼琴与帕斯捷尔纳克不同,他以劳
改营中数以千万记的政治犯代言人自居,他要去为这些劳改营中苟延
残喘的生灵们领奖。于是他放言:我既不离开,又要领奖,看你们能
把我怎么样!
一天,躲在朋友家中的索尔仁尼琴被邻居出卖,行踪暴露,他迅速遭
到克格勃绑架。被强行扭送进一架军用飞机。他问:要带我去哪里?
无可奉告。直到飞机降落在西柏林,索尔仁尼琴看着前来欢迎他的人
山人海般的德国人,才知道已到西方。但是索尔仁尼琴面对这热情的
欢呼,英雄和受难者的光环,却愁眉不展,心情凝重。他意识到,自
己也许永远无法重归故土。
最后提一位特殊人物,此人不知能否称得上异议作家。
1965年,苏联当局终于扬眉吐气:肖洛霍夫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全
国上下一片欢呼:自己作协里养出来的人终于也赚了个诺奖回来。各
级领导人的贺电、贺礼在天上飞来飞去,上上下下对他赞不绝口。肖
洛霍夫风光无限,头上光环,颈上花环,伟大领袖的亲切接见,平民
百姓的欢呼雀跃。他被视为全苏联的英雄,航天英雄加加林也无法和
他相比。肖洛霍夫一直在高枕无忧地享受晚年。谁也不明白,《静静
的顿河》究竟是怎么写出来的?甚至有人怀疑他在
剽窃。
笔的威力和机器的威力,究竟哪一个更强?机器可以在瞬间摧毁无数
肉体,而笔则可以永世挽救无数灵魂。机器终将被笔点化为腐朽。
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专制势力,本质都相同。而无论任何人,作家
也好,各行各业的人也好,如果不幸生活在专制之下又不愿放弃探
索,那就只有去承受不堪承受的命运。致哀!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