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面对新的愚民之阵

自从中国有了现代的文学,它在社会生活中一直很重要。可最近十多年,社会巨变,其中的一个内容,就是有一股新的势力出来,竭力将文学说成、进而真的要弄成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这新势力很厉害,它和原有的支配力量结合,正越来越深刻地左右社会和我们大家的生活。有人把它叫做“市场经济”,也有人叫它“资本主义”、或者“垄断资本主义”,但我觉得都不够贴切,太一般了,不能表现它的特色。这也正说明它厉害,它都快要整个支配社会了,我们却还没有看清它,看不清楚,自然就叫不出名字了。

    在中国,从第一代现代作家开始创作的时候起,文学就不是一件只和个人情感有关的事情。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至少是本能地意识到,那些最激动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既是非常个人的,也是远远超出个人的。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好的和比较好的文学作品,都不仅是个人的“审美”的表现,也同时是对人生诗意的探索,对社会黑暗的抗议,对灵魂矛盾的揭露,甚至是对社会和政治斗争的介入。可是,今天的这个叫不出名字的新势力,却以各种声音——电视、报纸、商业广告,甚至一些自以为前卫的糊涂学者和批评家——一齐叫喊:文学只是个人情感的表达,写诗和闲聊没什么两样,小说家不就是码字吗?个性和风格是商品,写作就是生产,阅读就是消费…… 一片叫喊声中,这新势力与老体制联手,用各种结结实实的物质和行政手段:图书市场、对出版社的高额税收、影视剧稿费、审查制度、各种商业炒作…… 硬是将大批有才华的作家,一步步引诱和逼迫成可怜的“写手”:除了看时尚的风向标,他不知道该写什么,除了算印数和稿费,他不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是写得好。

    作家自己没了谱,那个新势力就来订标准了:“好看”。据说这是读者的要求,可是,读者除了要好看,也还要别的,为什么别的就不给了呢?说为读者,其实是为它自己罢了。它最好天下一切人都是小头小脑的经济动物,除了个人眼前那点可怜的利益,什么都不关心,除了跟着时尚瞎跑,哪儿都一摸黑。为了这个目的,它要把所有的社会文化都做成它的奴仆,都乖乖听它的号令去蒙人。怎么做成呢?第一步就是把你变成商品,要你自觉地把自己当商品。电影、音乐、文学…… 越是成了这样的商品,越能顺手地用来愚民:别的统统都不要你们干,你们把自己弄得“好看”就行了:凶杀、色情、惊险、刺激、离奇、搞怪,怎么抓人的眼球怎么来。读小说就好像吃快餐,逛商店就好像看电影,文化就是经济,消费就是投票。一旦真到了这一步,人民就彻底是掉进了愚民之阵的铁桶,无处可逃了。人都成了经济动物,文学也真的就可有可无。没有什么商品是永远在货架上的,一定会有更“好看”的新产品把你挤下去。如今商品的更新换代是越来越快,文学成为旧唱机一类破烂的那一天,就在前面不远了。

    但我要说,这只是那个新势力的梦想,它还来不及把这全部变成现实。毕竟有严峻的现实生活的经验在,也有对鲁迅那样的现代文学的丰富的记忆在。是有不少作家,包括一些名气很大的作家,盲人瞎马、找不着方向,甚至陷在名利场中退不出来,但更多的作家已经识破迷阵,开始挣脱和抗争。也确有大量的读者,被时尚熏得脑子越来越简单,被生计累得越来越没耐心,但可以相信,多数人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美丑和是非感觉的,你真写出了好作品,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以我有限的阅读来说,韩少功、陈应松、曹征路最近一两年的小说,这些小说从读者获得的热烈的反响,就是明显的例子。今日中国,文学绝不应该是可有可无之物,新的支配势力越是布下愚民之阵,文学还越有不可替代的反抗的价值。它能呈现人生的全部经验、想象和意义,让人因此明白,做一个小头小脑的经济动物是何等可怜;它更能以这呈现深切地打动读者,让人体会到,除了“好看”带来的一阵快感,人还能有更深广的感动。有文学这样坚持着呈现人生的丰富,激励人去追求自由、美和尊严,那新旧支配势力联手造就的“好世界”(借用鲁迅的话),就免不了暴露一个大窟窿。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社会的支配势力和流行思想会那么异口同声:现在是电子时代、图像时代、什么什么时代,文学应该消亡了。大概是真知道了文学的讨厌,才特意这么说的吧?具体到这么说的个人,我相信是糊涂蛋居多,但社会能形成如此强大的时尚,必然有真实的利益冲突在起作用。所以,你要是不愿意站在那新的势力一边,就不该再继续跟着聒噪这一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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