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君特.格拉斯(Grass)的《比目鱼》(Der Butt)与伍尔芙《一个人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 )相比, 我觉得它们除了在女性主义的暗喻内涵方面有相似处之外, 其实并不好比。因为《比目鱼》占了一个优势--它创作的时代--上世纪七十年代是南美魔幻主义与法国超现实主义小说大盛的时代,而不再是二十、三十年代──《一个人的房间》创作的时代, 那时, 甚至意识流叙述也算时髦玩意儿。
不管女性解放运动的象微在《比目鱼》里是如何明显--当然这种「明显」也是批评家操控的拿手好戏──其实女性解放运动的特质, 按照格拉斯一向的魔幻寓言倾向来猜(对于像我这样的批评者来说,「猜」是最好的批评动词之一,它既包括对文本的正视,也不反对批评者意识的自由),就是把解放强调为无穷无尽的「颠簸」。九位「厨娘」所象征的九个时代意义是动荡不安的。她们个人的微观生涯也是生于动荡、活于动荡、死于动荡。从石器时代终结到日耳曼民族大迁移,从宗教改革到巴洛克的瑞典来袭。而这些集中在德国但泽地区的大转折, 都被一条无所不能的比目鱼串连了起来。这条象微男性权力、地位、力量的比目鱼,最后变成了格林童话《渔夫和他的妻子》中的神鱼(读格拉斯此书前最好先读这篇童话)。一个毛骨悚然的文本完成了,这个文本中,神鱼与渔夫代表维持和平、安定的力量,它们就是「平衡」;渔夫妻子是贪婪、无知、凶悍的象征,它是破坏和动荡不安感觉的来源。是的,这就是女人,还有比这更直接的二元对立吗?被烧掉的另一个版本《渔夫和他的妻子》中,比目鱼是女人从天上偷来的天火(雌性的普罗米修斯),然后人类才过上了吃熟食的好日子。但比目鱼像伊甸园的蛇一样,唆使男人用火来制造武器,于是一切都不同了。比目鱼成了神鱼,男人掌握了权力,女人在被赋予制造动荡者的罪名同时,却用生存下去的信条来对抗毁灭性的战争。这是新的道路,「颠簸」必须到来。
然而,这一切都是格拉斯精心布置的,格林童话未必有那种对立意思,比目鱼由始至终都被妖魔化,厨娘则代表着维持生存的神圣。像但泽三部曲中的《狗年月》一样,格拉斯的世界永远是嘈杂的,各种声音互相攻击、嘶咬,然后一种决定性的低音出现,它稳重、坚强,永不休止地发出那单一的频率。在《比目鱼》中,这种声音就是食物,来吃吧! 尤其是第五个月,土豆压倒了一切。尽管格拉斯写作不喜欢格言警句式的点睛,但这一章结尾伊瑟贝尔(渔夫妻子)的一段话仍是极具煽动性,这里「煽动」是就意识蠢动的振幅而言:
「芜菁甘蓝怎样了?」她从自己体内说。而不是他从她的体内……然后,客人们就来了。他们对我们这道有历史意识的菜肴称赞不已,让给我们添上,一次又一次地添上。
而最后一章:
「我坐在空空的提盒旁。从历史中掉了出来,猪肉白菜令人回味无穷。」
还有比这更能表现主题的线索么?到了最后,要发现「新的开始」的开始,最能纠正男性所主导之历史方向的,只有由女人烧就的吃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