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有关文体与品质

在“北有《读书》、南有《随笔》”的美誉响彻中国文化界的年代,我还是一个被现代八股作文严重桎梏住头脑的高中生。平时翻阅的杂志多半为老师所指定的《中学生园地》之类,更上一层楼者,亦不过是《读者》与《青年文摘》,哪里晓得阳春白雪般的《读书》与《随笔》?因此,第一次邂逅那本名叫“随笔”的杂志,难免有些惊艳的错觉———那是在大学开初,去对面寝室找一位江苏籍的同学聊天,蓦然在他杂乱的床铺上发现一本已然破损的杂志,灰白色的封面,朴素中透着典雅,尤其是刊名的题字(后来才知道出自茅盾先生的手笔),端庄而飘逸,极有气魄。当时我更多的是好奇———因为以前根本不知“随笔”为何物———顾不得与同学搭讪,便翻起这本不起眼的刊物慢慢读。读的是哪一期,具体有什么文章,至今已不可考,只是我记下了何满子、邵燕祥等先生的名字,亦开启了与《随笔》的恒久因缘。

此后两年,我一直坚持对这本杂志的关注。由于清贫,只好借助看守学校图书馆的便利,去一楼的报刊阅览室做一个知识上的饕餮之徒,边读边做笔记,后来竟积攒了厚厚的两大本———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随笔》的成色。幸运的是,有一次书市,我撞见一本砖头似的折价书,名为“《随笔》20年精选集”,印刷质量相当恶劣,八成是盗版。但那时我哪里会顾及什么读书人的道义底线,10元银子能换得一本杂志20年的心血集注,天底下有多少这等便宜的馅饼?而我的沾沾自喜,不仅出于经济,更是出于精神:正是在这本暗黄色的盗版书中,我初次读到遇罗克的名作《出身论》,尽管是浅白的事理,可在一个常识缺席的时代,混杂着青春的锐气,很容易让我热血沸腾起来。一年之后,当我想重读此文,却再也找不到那本一度令我手背酸疼的“砖头”,去书店预订,亦是无果。无缘无故地得到,无缘无故地消失,只好归结于命运的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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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此之后,我对《随笔》的感情则开始淡然,倒非受到“去留无意”的刺激,而是接触了诸多新事物,年轻的心性发生变迁。《随笔》数十年如一日的沉稳———乃至老气横秋———的格调,毕竟不能吸引一个青年人长久的喜好,比照之下,《读书》的学院体,《万象》的流言体,一样利弊分明。而《书屋》、《书城》,还有早夭的《东方》等,却都因其不拘一格而各领风骚———至今我仍钦佩《书屋》的大气,某一期上,共计只刊发两篇长文,这类异端之举,恐怕在偌大的中国难寻第二家。不过如此对比,正映照出《随笔》与《读书》的长处,后几本杂志的际遇皆是风波不断,坎坷横生,乃至出师未捷身先死,惟有前两者的旗帜能在狂暴的商业大潮中屹立不倒,除了经营有度之外,还是得承认,它们传承着一种优秀的文化传统,并且这种传统深深扎根于中国人的心灵,历经风雨,生生不息。

《随笔》的传统,在我看来,首先在于“随笔”这种独特的文体。它介于散文与杂文之间,兼具浪漫的抒情与现实的论辩于一身。不妨视之为非驴非马的骡子,但作为文体的随笔却不同于作为动物的骡子,它拥有极强的繁衍能力,自成一个独立的派系———近些年来,各类随笔的涌现蔚为壮观,即是明证。随笔超越于骡子的原由,可以溯源至它的本性。用于光远先生的话说:“随笔即自由之笔。”一言以蔽之,随笔是最自由的文体:20世纪中国的白话文运动促生了多种语体,如五四的启蒙语体、鲁迅的杂文语体,毛泽东的革命语体,世纪末的大话语体等,其中优劣,实难分辨;但论及文体,随笔无疑代表着一个高耸的巅峰。比较学术论文所苛求的近乎教条的规范,构成随笔之灵魂的自由精神更是难能可贵。而正是这一精神,奠定了《随笔》杂志二分天下的根基。

自由不仅仅是文体的血液,如我所言,它还必须是一种贯穿于思想的精神,与作者的独立人格肝胆相照。这便是《随笔》传统的另一要素———姑且称之为“品质”。依我模糊的总结,《随笔》的传统可以用陈寅恪先生的箴言概括:“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巧合的是,《随笔》所在地,正是陈寅恪晚年的寄居地,或许真的有一种代际之间的薪火相传,心魂相守。如此则要说到困扰《随笔》的危机,即其作者与文章的老年化倾向:老骥伏枥的同时,不免日暮途穷。所以,教育什么样的青年人,怎样传承思想的接力棒,将是新时期《随笔》必须肩负的使命。这可能意味着一道黑暗的闸门,也可能意味着一块光辉的路标———作为《随笔》的忠实拥趸,我希望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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