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慈:喷泉(长篇小说选续)第二章·妈妈与革命

喷泉(长篇小说选续)

张  慈

 

第二章 妈妈与革命

10

 

 在房间里呆到下午,感到冷,我才到客厅里去。客厅里的壁炉烧着火,将四壁书架上的书们照的闪闪烁烁在说话一般。我抽了一本『英国病人』,坐在一个沙发里,随手翻翻。抬头时,发现壁炉旁边的桌子上,靠电脑键盘有一本新崭崭的笔记本。我走过去,拿起来。它是黄的,像土一样。它有个黑的宽边。一根讲究的黑皮筋横扎在黄皮壳上。我想也不想就翻开了它。 信──给我亲爱的妈妈 我大吃一惊。放下笔记本。已经有好几天,我没有跟别的艺术家说话。他们也终日不在。人人都在禁语吗?没见人。我又拿起笔记本来。我翻开,缺了一页。又翻,看见了一种非常幼稚的字迹:妈妈,今天我的男朋友来信了,我十分高兴,非常理解他…… 我把这个笔记本全部看完了。笔记本的主人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在这个艺术村工作的一个姑娘。她的妈妈住在美国中西部,又是一个单亲母亲,养大了三个女孩。孩子的心,永远是跟妈妈连着的。那些一封封信,使我对照自己,感到没有妈妈而长大的女孩太可以说是太可怜了。这个可怜的人就是我。但我的情形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的妈妈 ── 我从来也没有主动地想过要写信给妈妈,从来也没有想起过她。在我上大学时,我甚至写过:“我对着黑暗天空中的星星,祈祷妈妈尽快死去。让她宁息,也让我宁息。”我坐在沙发里发呆。

我感到了一种过去没有意识到的痛苦,就是我的成长环境造成的对亲密关系的混乱认识,我真的把外婆当成我的妈妈了。我每天都要捧着她的乳房入睡,后来是摸着她的耳垂入睡。到我十三岁后,我捧着她的手胳膊睡,浑身昏沉地舒服。我时刻都能想起那种简单的生活,我与祖辈,婆辈,舅辈挤在一栋破败的吊脚楼里的生活,它们历历在目。蒙自县整个县城有一半的人闲着,没工作的老舅就在家养鸟,养鱼,养蛇,养穿山甲,还养了一条狗。为这条狗,外婆把他赶出门。狗是回民的大忌,但他的家教是由两个不同的老太太完成的:老祖偏袒他,他干什么都行,外婆说话没用。但老舅很爱他的妈妈,除了这条狼狗他非养不可,他从不惹外婆生气。

在祖辈就开着的人马客店里,我们四人过着一种认真的生活,吃米,牛干巴,喝井水,上清真寺做礼拜。这一切在想象力和文化上都与中央和城市文化隔离,那是一种生物性的,亲切落后的生存方式。睡房隔一堵墙外,少数民族叽叽咕咕的打话声与另一边墙外隔壁马饯里山马嚼草之声相混合。蚊帐外边跑着耗子,漏灰的天花板,不远处从滇越铁路上隆隆驶过的蒸汽小火车,郊外空军基地小飞机在夜空阔处的划过空气的声音,还有大粪浇肥的菜园飘来的臭味,烂后淤泥的大水沟飘来的腐烂味,我是在十几年的嗑睡中接受着这一切的。我能清晰地想起茅司里泥地上的鸡脚印子,洗澡水里飘着的油灰烟子,在灶前给外婆用大竹扇搧火的汗水……我们是在盘古开天地之前与之后之间,古老与现代的夹道里养着的生物,跟我家后院茅司里养着的鸡那样的一种人物,一样憨,一样木,一样易受惊!每当一架飞机飞过,空气震颤,惊吓过度的鸡们翅膀扇个不停,叽咕怪叫惊跑,在肩上跐着粉红的肉翅膀。我们小孩看见飞机,抬头望天,大叫:「飞子飞子张开嘴,爸爸喂你糖开水!」然后散伙,光脚飞奔追飞机去。

在60年代,我就是滇南小县城里一个终日狂奔在散发着口腔臭味的田野上的孩子。外婆的家是一篷乱刺柯丛,我是上面飞一飞停一停的小虫。所以,当妈妈来到这个县城那天,我已经与她格格不入。我不记得她是怎么来的,一个四岁的孩子理解力应当是迟钝的,她站在大水沟的对面,挺着一个大肚子,用三角眼望着我。我在水沟这一边,穿著前头通洞露出大拇指头的破布鞋,用小三角眼望着她。不仅是天空为我们震动,哗哗地有一种响声,连土里的屎螌(牛屎膀啷)也为我们不安,在我的面前拱出一泡泡的松土!

大水潭里死鱼的舌头被寄生虫吃了,寄生虫被螺丝和涡牛吃了,涡牛拉屎,一团团的屎被蚂蚁吃下,蚂蚁们受内在的驱使,爬到稻草尖上,被羊吃掉,谁来吃羊?

狮子。

我牵着我的两头羊,妈妈羊和小羊,在大水潭周围的草地上站着。儿童时代的下午,一站就是到太阳落山。狮子永远没来。

我知道狮子永远不会来,没人跟我讲,其实她会来。我想,是谁让寄生虫吃大水潭里死鱼的舌头?让螺丝和涡牛吃寄生虫?让蚂蚁吃下涡牛一团团黏乎乎,亮晶晶的屎?蚂蚁们受的谁的驱使,爬到稻草尖上?故意等死被羊吃?为什么狮子不来吃羊了?

狮子到哪里去了?树上的光,地上的影,哪里去找狮子? 我最爱找的一种地虫叫牛屎膀啷。泡泡的,一堆堆的松土下,肯定有一只牛屎膀啷,甚至一家子的牛屎膀啷。小孩的方法是冲一泡尿进去,等着它爬出来。如果它不出来,念谣好了,一遍又一遍:

葫芦葫芦打枪 (小鸡鸡,小鸡鸡冲尿)

膀啷膀啷灌浆 (膀啷膀啷你咽下去吧)

大膀啷,来开门 (雄的你出来)

小膀啷,来接人 (小的我也要)

膀啷多数是黑的,甲壳发亮,头上有两只尖尖角。那是我小时候最心爱的动物。我在膀啷的头上拴根线,线的另一端挂上火柴盒,让它拉着走。看它神态倔强歪歪倒倒步步向前,我的心兴奋不已。上帝看我们人在负重前行是否同样?

一个小孩跟一群老太婆在空旷的天地中,各忙各的。

就是这么一天,妈妈终于来了。

我的记忆中她是突然出现在沟对面的。我站在沟这边,她温柔地对我说:过来,跳过来,小妹妹,勇敢点!我们本地人没人叫我「小妹妹」,连老太太都叫我姐姐。我们本地人没有人说「勇敢点」这种词,我不懂「勇敢点」是哪样意思,但我猜得出来。我不跳。

那条沟很宽,沟边净是烂泥,我死活不肯跳,她耐心地等着我。她有两条黑长辫子,挺着大肚子,里面装着一个小弟弟。她前额的头发是卷的,她的大眼望着我是那么水汪汪,我的小眼瞪着她是那么干巴巴,忽然我一下就跳过去了,前脚落在稀泥里,后脚落在水里。她拉我出来,说的「没事,没事,我帮你洗洗……」,她领着我向外婆她们那边去了。

我的心跳得励害。

妈妈的母亲是外婆,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非常不愿意她跟我的外婆靠近。她帮外婆洗东西的一些亲昵的动作让我很不舒服,想推开她。

有妈妈,外婆的胸腔里总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老是跟我说:你妈妈是我的盼望,她聪明又好看,有上进心又有冲劲。有哪个是政府保送坐飞机去上大理医学院的?一个没得,只有你妈妈!

此刻女儿在母亲的眼中是那幺的重要,是那幺的无可替代;外婆望着妈妈的眼神很像一个打赌时赢了一把蝅豆玉米的人,喜悦微小和真实。外婆在妈妈订婚的时候,很欣赏那个女儿的未婚夫,一个文弱书生,戴着眼镜,少年白发。他为了求婚在外婆面前哭得舌头都吐出来了。未婚夫是妈妈的一个同班同学,学病理的,后来拿过几个专利。

可是爸爸横空而出,他跟妈妈在一座山里的卫生所上班,最后是妈妈怀着我要嫁给爸爸。爸爸来到蒙自跟外婆求婚的时候,外婆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小人之技」:他左手上戴着一个手表,右手上也戴着一个手表,手里还拿着不知哪里借来的一沓钞票。他把外婆气歪了,当场就拉下了脸。他是个不老解外婆的人,外婆信教,又有做人的智能,看不得这种虚荣心强的人。

我外婆说到我的爸爸,从不提他的名字,叫他:那个奸臣,小人,二流子……我对我爸爸印象不好就是我外婆灌输出来的。

妈妈这次是来生孩子的,因为边疆没人照顾她,爸爸正在跟刘菊打得火热,连妈妈将要生下的孩子也不承认是他的。妈妈千里来奔母亲,使我想到有一天我要有了祸,我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回老家来找外婆。

女儿投奔母亲这件事在我的眼中是特别的印象深刻和重要:它让我晓得女孩子的妈妈是那幺的无可替代,这就是妈妈这次来到蒙自使我感到的伦理。我也发现了作为母亲,外婆有一种沉重的责任,她经常悄悄哭,过去我以为是哭她死去的大儿子,后来才感到有很大原因是在为她的大女儿伤心。她太恨我爸爸了,她敏锐,知道妈妈不幸福,嫁错了人。爸爸是个汉人,吃猪肉的;爸爸是个小人,他嫌墙太矮,已经跨出去了。他心里遗弃妈妈,在外面偷情,让妈妈痛苦伤心。年轻的妈妈带来了几张爸爸和刘菊私下的合影,他还未离婚,就准备结婚,办调动,要搬到女人的老家山东省去。

夜里,外婆把那几张黑白照片悄悄藏到厨房里的媒堆里。媒堆里有个背媒的筐子,竹子编的。外婆把几张像片包在一块油布里,放在竹筐子的底部,筐里面再放上媒块。我觉得很惊奇,她们在防谁呢?又有什么用?

那几张黑白照片在筐子的底部放了很多年。上面的媒块也压了那几张照片很多年。外婆只要听到爸爸新的罪行,她就会生气地说到:我们手掌里掌有他的证据!

那夜,妈妈拍我睡觉睡不好,一直不说话;我等着,要听到真相。后来,她以为我睡了,以为老祖也睡了,以为老老小小都听不见了,她开始哭诉。外婆不吭气,听着。我躲在被窝里歪着耳朵偷听,心碎成许多小片片。还使尽力气不让大人知道我还未睡着。我想象着自己已经长大,拿着刀去找那个女人砍,还把爸爸狠狠地踢了一顿。最后放火把那个医院烧了!

妈妈受到欺负的恐惧嵌进我的肉里。

当外婆说妈妈不听话,嫁错了人。妈妈就会歇斯底里,反过来为爸爸辨护。骂自己妈妈和她的妹妹(二娘):没有觉悟,群众观点,非常庸俗!外婆叹气不已,跟二女儿说:碧心完蛋了,读书读傻了,成了那个奸臣的绵羊了。

从四岁起,我开始坐立不安,时不时产生愁恨顿起的神经质。一种不祥之兆,使一个理解力相当迟钝的女童变得灵活敏感。

弟弟出生,我没有感觉。仅记得他的两只眼睛黑亮得让人后背心发凉,只有毒汁才会有那般深深黑暗。大人老是夸他:唉呀,大葡萄一样的眼睛,搓一搓女人的灯心。

 

 11

老舅第一次走江湖去,是黑猫死前好几年。1966年,5月16号,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五一六」通知。以此为界,中国爆发了一场史上从未发生过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两年后,疯掉的人们分派,武斗开始。

夜里有人冲进来,踢柜子掀床单,找武斗中另一派的人,他们说那人有手榴弹,炸打死了他们这派中的一个人,躲起来的。他们说他从瓦房上跳下来,掉到我家的天井,跑不了。来找他的人带着梭标,往床下戳几下……没人爬出来,跑出来一只耗子。他们到厨房去了,那里发出一声惨叫,我们跑到黑厨房里,两条大汉正在扭那个人,他白白的脸在黑中挣命晃动,是我十四岁的老舅。我朝睡房跑去,跳出窗户,在夜中大叫大喊,老祖也叫,外婆也叫,杀人啦!我知道,杀人啦!我知道!

小舅在两个老婆婆和两条大汉拼命的时候趁机跑掉了。

他一走就是近两年。

两个老婆婆不吃也不喝,等着他。

他回来的时候是开着一辆汽车回来的。绿色的大卡车开到了家门口。使他当上司机的人也来到我家,追求俏二娘的这个年轻人造了反,成为本县的县革委会主任。他叫王伟,小学校长出身,沙甸回族,贫农,长得与王洪文酷似,发亮的飞机头,军装,笔挺的双肩,高高的个子和气宇轩昂的气质。 我开始帮「王主任」给二娘送信。

 

12 

我一路走一路看那些小字条,情话一句没有,都实事求是地讨见面时间和地点,无聊透顶。二娘在文具店上班,住集体宿舍。我在县委和县文具店之间来回跑,终于有所成就:结婚了! 二娘却在新婚时跑掉了。躲了起来。 她托人捎话:我喜欢王伟,但是不喜欢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 而他老是从半公室里跑出来,那是为了见到她。几个月前跑出来,是为了跟她说话;现在抽空跑出来,是为了看她的行情,好跟她亲热。 她是块铁,他就是块钢。 后来,怀孩子了。孩子出生在文革的高峰,1970年。名字叫卫村。二娘在文具店卖文具,却一件文具也没有。我在她家抱孩子玩,发现她在一张发票的背面写了些错别字连天的话:某月某日,我喜欢那个姓王的。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吃饭,睡觉,演孩子。他最初知了我的选择的,他是什么时候晓得的我的选择的呢? 这个毫无文化的二娘却和文化程度高又深的王伟水乳相溶。在文革中幸福地过着日子。他后来坐大牢,她仍然从容,不哭不闹,等他出来。全县让王伟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单位上批斗王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提到二娘,没有一个人整过她,她从未被她的丈夫殆害过,她从未卷进过文革的漩涡。 二娘是全家一个什么也不懂,「没有觉悟」的人。漂亮,木讷,没文化,孝敬,如一串凉葡萄,让她的妈妈一百个放心,这个外婆的二女儿,活着,无知,缺少一条道路,通向野心洞开之路。

 

13 

文革期间,有远亲从上海来蒙自。夫妻两人高大,面白之人,都是纤细,敏感,游移不定的感觉。女的是姨妈,笑得灿,牙白;男的是姨爹,和本地人是完全另一种人格,风格,他穿黑毛尼中山装,干净的手,白暖,牵着我说:小马丁,我们去海子边,走走! 我从未出过街头,最远到过的地方是卖米粑粑的新牌坊。第一次出远门,穿的是偷穿著老祖的小脚鞋,被他们高大的上海人牵着,上街道后还给我买了个气球抓在手心里,洋洋的迈着步子,到一个听说了很多年的地方去:海子。 咯到了啊?咯到了啊?我不停的问。 姨爹说什么?我听不懂,大意是:你说话我都是用心听的!可他又不说到了没有,还有多少路要走。 不远的。他说,姨妈也说,不远的。 哪样叫做远?我问他们。 远,就是走到走不动了还不到目的地。 哪样叫做目的地? 目的地是,啊,比方说了,一个真的地方,一个假的地方,都是可以叫做目的地的啊……我听不懂上海话,耳朵理听到得与姨爹所讲的很不一样。 海子在哪里,是我的鼻子先找到的。 一股腥味来到我的鼻子洞洞里,钻进我的身子,使我新鲜狂奋,我踩着小脚鞋追着它,姨爹姨妈跟着,前面是一个大门洞,腥风就是从那儿来,越近门洞越感到一股顶劲不凡的野风,吹到人身上,把脸上的原来一家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吹开成几家人……我到了门洞里,经过风狱,见柳树在前方垂飘,穿出了门洞,到了一个新天地:一个湖开阔在我面前!它的空气是腥的,潮的,喝了酒一样的。从疯狂中一下子静下来,我的心跳得励害,大地在听。这世界上除了家之外,至少有一个地方是我喜欢的,它是面前这个湖。 许多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一天,我五岁,在十几秒钟之间消失在阴暗的海子门洞里,自我失踪,出来后,一片明朗,站在一个叫海子的湖边,我的面目已被时光风蚀得斑驳,我说着含混不清的语言,拧着眉头看着水上分散的岛子,水上划船的人,女的打伞,难的撑奖,荷叶一大遍地盖住了海子的一个角落,石桥在水面上有一个倒影,有倒影的东西很多,岛上的树,亭子,龙船,石台阶上揉衣的女子,洗澡的小孩。先知是怎样产生的?是一个小孩出了门,到了一个目的地,穿过了一个人为的门洞,豁然开朗,见面前是巨大的水域,产生了不应有的深刻。深刻产生在极度沮丧绝望之时,产生在兴奋狂喜之刻。

我们的生命是很简单的,我们所见过之事,所做过之事,到头来响应到你身上,成为实际上的你的生命。我的生命没有意外,它仅是我外婆的家,是这个湖在我身上的反射。五岁,我站在那儿,瞪着那个被县城人称作「海」的野湖,那年蒙自的人口是二十三万,那年海子淹死的小孩一共七个。

 

14

老舅马尾,他偷偷摸摸地从晒台上爬进楼上的吊脚廊,翻窗进楼上的屋,从楼屋溜到储藏间,又从储藏间的窗翻爬到天井北边阳台,通过天井小声呼唤着,马丁,马丁,拿图章来。外婆锁柜子的是一把假锁,我晓得,一拉就开。我从里面偷出她的章来送给老舅很多很多次。我拿到图章,藏在背后,其实家里根本没人。我溜上楼,黑猫贴着我脚后跟,散乱的脏毛,尾巴上扎着一根橡皮筋。我还没走到跟前,老舅立刻躬腰平背,让我拉起他的衬衣,在他被太阳晒得背皮子发白的背上盖上很多很多的图章:马皮,马皮, 马皮。。外婆的名字有时重叠一起,为马马马皮皮皮皮皮马皮马皮。外婆因他偷偷去海子游泳,身体惊吓过度,得过大病;于是发明盖章在他背上。章被湖水抹了,被老太婆知道了,老舅马尾要挨一顿恶打。两个老婆婆打他一个,他跪着不动,鵋妦一样的头低着。他外出,外婆就盖红章在他背上; 他回家来,老人检查,如果章还鲜,就算了;如果章印子淡了,模糊了,老人就呼天抢地让他受不了……他几乎不把这当台事,有我给他盖图章,他游得不矣乐乎!我问他,我去游,他给不给我盖?他瞪着眼:你敢!你敢,我打死你! 我去了,和隔壁的余芳。 去了多次。 没人知晓,没人盖章,学会了洗澡(游泳)。余芳走在大街上,眼睛里尽是湖水的波浪。她收腹提臀,走在大街上,也练着游泳的动作。她的衣领上绣着月季花,柔软的头发上还扎着绸带蝴蝶结,她的妈妈经心地打扮她,她是有妈妈的女孩。我每次去她家叫她出门,会站在两扇门之间,搜着脑子想我要做谁家的孩子更好?我循环反复地在两扇门间走动,最后我进了自己家门。然后再飞跑出去,约她去洗澡。她明人不做暗事,向双胞胎弟妹和妈妈爸爸宣布:我洗澡去了。她还有一条绿色的裙子,在换衣服时可以围住下身,她的凉鞋很合脚,走在街上就是一副出门游泳的样子,雄气,得意!这种儿童的兴奋在大人的身上是根本看不到的。穿过海子门洞时,望着动那边的夕阳,吹着清风,吃掉一块杏子饼,然后从洞里钻出来,神清气爽,头皮愉快。洗澡就是这样的好玩:下水,肥胖的,精瘦的,都会在水中突然浮了起来,如一项典仪,水温与体温相遇,两者使人平稳地向前划去。浮在水上,叫仰澡,见满天云光,东奔西突,四周的山却沉静,面对我们这个湖,把我们和我们四周的小鱼群小虾群看得清清楚楚。我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又具体的说不出来。野狗也在湖里刨着水,它的动作是我们的板样。我一生都只会向狗那样拋手和勾脚。小孩,狗,鱼,虾,这些灵魂,一个都没有受过启蒙。

仅仅是在水中的生存本能。一切东西都是感觉。一找到感觉,狗刨式的洗澡也好,友谊也好,数学也好,文学也好,都解决了。

在水中,公鱼是红的,母鱼是蓝的;余芳是又野又快的,她得到了自然的爱;我是又怕又慢的,我得到了精神的照顾;故事很简单,我一直活到今天写这本小说,余芳在四年级时跟另一个女孩出门比赛游泳,看谁游得快,先游到松岛─湖上最大的主岛,那个女孩从水中崛起她的小脑袋,余芳却被淹没到水心,永远不再生还。我十岁,午觉醒来,天是白的,魂在我去上学的路上跟着我,冰冷不附我的体。余芳的奶奶坐在街中央的一个三只脚的椅子上,这情形使我浑身一阵激灵……我吐出来,这一切太假了,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街头是班主任刘老师匆匆而过的身影。她去哪里,她为何不上课?一辆自行车也戏谑而过,校长坐在上面,大汉子金老师坐在后面。我飞跑起来,称道:刘老师!刘老师!

刘老师没有理我,她走得很远了。刘老师是世界上最好和最糟的老师。刘老师最糟是她不知教了我们什么,我们什么也没学到;她最好是她等于是我四年来的母亲。

她的头发是卷的,表情是淡漠的,却是关怀着我们的,对她来讲当老师就是一句话:荣誉!

可是今天,有一个孩子没有来上课,她被水淹死了。

 天极热,热热热!仅在知道余芳死讯时,她仿佛离我已经很遥远了。而今天我写作时,她却突然来到我眼前,很近。她穿著她所有的衣服,似一个巨大的黄色布娃娃,那是她入棺的样子。她妈妈让我给她戴上红领巾,我不动,大人只把红领巾围绕在她脖子上就算了,没打结,说的怕她窒息。她的小脸委缩,耳朵不再供血,白得薄纸似的。她妈要走了,这个人得了健忘症,痴呆到怀疑别人都是她的女儿。过去她是百货公司里最精明的女职员,收发票的,聪明漂亮,年轻活泼。男人在交发票时久久不肯离去,女人也会跟她拉家长家短。在听到女儿去了的消息,她在我和一群邻居面前失去了控制,自己把自己的头像砸个瓶子一样砸到墙上,砰的巨响。她一下又一下地以头磕墙,流了血,破了相。这是种死不解痛的疗法,被我看在眼中,想到自己妈妈,她要知道我死了,会这么难过这一关吗?

我想了很久很久。得到答案时也伤了我的心灵。就在余芳家那间宽大的堂屋里,我的头被这种余妈妈发疯的母爱梳了一遍,一片圣洁。什么是我能得到母爱的真实?见证她也见证着我的妈妈──外婆。马皮当外婆不是一种责任,是一种使命。她肯定会死掉──如果我出了事。她活下去的首要条件是我活下去。妈妈不会,她不怎么认识我,她还有弟弟和刚刚出生的小妹。神奇的一种感情从我心中升起,我发育了,精神上发育了,我在心中终止了与母亲的来往。每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双眼一见我就变成了喷泉,她趴在柜台上哭得死去活来,这是她需要的,也是我需要的。

上初中后,我经常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目光注视着我,说的:唉,如果余芳在,就有人跟你一起上学放学了。
上高中后,我扔旧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目光注视着我,说的:唉,如果余芳在,就跟你一样高了。

上大学后,我在放假期间,去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直到余芳的妈妈看见我。她的目光注视着我,说的:唉,如果余芳在,就跟你一样上名牌大学了。

我上的根本不是名牌大学。

出国后,等了十一年,我才熬到回老家蒙自去。我去到百货公司,站在收发票的柜窗前,一个时髦年轻的女人坐在那里收发票,余芳的妈妈不在了。

我回想着过去的时光,她的目光注视着我,灌溉着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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