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三年多的时光,蜗居在东城区交道口的大兴胡同。明代顺天府有两个县的衙门设在城内,一宛平一大兴。我所居的胡同里当时就有大兴县衙,现在改成东城公安分局,房子几乎都翻修了,只有公安分局大门对着的一间民居的后墙壁,还残留着一副对联,我隐约记得上下联各有一句:“伤天害理皆由你”、“从古至今放过谁”,说的是因果报应,听人说这好像当年类似“狱神庙”的建筑,这副对联就是提醒那些办差的官吏,举头三尺有神明。
这当然只是修庙者的一厢情愿,自称历史上有最伟大的理论、最有代表性的集团,都不能管住自己集团里的人贪赃枉法,何况庙里的泥菩萨呢?不过在那个时候的中国,泥菩萨可能比后世的伟大的理论、严明的纪律要略微管用些。
我所居之地,处处都有历史的沉淀,比如我景仰的同乡前贤沈从文、欧阳予倩都在附近住过,从大杂院一出来就是东西走向的大兴胡同,胡同连接着南北走向的中剪子巷,冰心女士的少女时代就在中剪子巷度过的,晚年还写文章说梦回中剪子巷,也就是梦回一个老太婆一生最美丽的花季。出中剪子巷,是北京的贯通东西的通衢大道平安大道,我刚住到那个地方时,平安大道还没有开工,那还是一条幽静、古朴的小街道,两旁的国槐遮天蔽日,初夏老远就闻到沁人心脾的槐香,一夜晚风能将碎玉似的槐花吹满一地,遛鸟的大爷很早就踏着这些“碎玉”,不急不慢地在这条街溜达。
这条小街曾经在民国史上大大有名,它当时叫“铁狮子胡同”,后来为纪念抗战中在枣宜战役中殉国的张自忠上将,改名“张自忠路”。曾经是中华民国最高行政机关的执政府就在这条胡同里。
铁狮子胡同和段琪瑞执政府在大众中之有名,大多缘于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一些正当年华的生命在此地陨落;一个大文豪面对“淋漓的鲜血”和“惨淡的人生”,奋而撰文。人因文而垂后世,胡同则因人而广为人所知。特别是在鲁迅高踞神坛的年代里,中学毕业者必读这篇文章,也必然在老师启发下声讨军阀之残暴。
今日,院落已经给了某个大学的清史研究机构,门前两头大狮子还在,西边的狮子旁边有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面注明这是“三一八惨案发生地”,且是北京市爱国主义基地。我时常骑车大这里经过,没把它当回事,有一次醉倒在此地,石碑惊出我一身冷汗。
那是个秋天的深夜,我在旁边的一酒馆喝多了,踉踉跄跄地走在张自忠路上,快到中剪子巷路口时,觉得胃里特别难受,便很随意地蹲在旧执政府的大石狮子下,准备呕吐,一看旁边那块石碑上的几个大字,醉意去了一大半,这不是刘和珍、杨德群等青年学生罹难的地方,在此呕吐,确实有不恭之意,我便硬生生地忍住了。那时候这条街还很安静,大半夜连电车也很少经过,大槐树树影婆娑,路灯昏黄,明月如轮,照在石狮子和石碑上,有一种凄楚的景象。
我当时倒不觉得害怕,而是有种莫名的悲凉,七十多年过去了,刘、杨诸君的尸骨早就与腐草同朽,年年经过此处的人不知凡几,有几个人能想起那“民国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即使在语文课本里读过鲁迅那篇课文的,又有几个愿意去深究课文背后并不简单的历史背景?
“三一八”惨案死者四十七人,死去的还有两名警察和一名卫士,——不知道执政府抚恤这三位“烈士”时以何种名义,是否给予他们嘉奖。“三一八惨案”发生后,直接的结果是段琪瑞所执掌的中央政府——“执政府”的合法性彻底破产。社会各阶层,尤其是掌握话语权的知识阶层,支持学生运动一直谴责段执政的激进者,自然是口诛笔伐;即使是反对学生上街,曾对段琪瑞执政府很有好感的保守知识分子,同样谴责执政府的残暴。连平时根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的国会也紧急开会通过决议,认为导致惨案的首犯必须受到追究,检察机关调查取证后则认定官兵向学生开枪涉嫌触犯刑律。
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前,段祺瑞的口碑还不错,他出身贫苦,为官清廉,不赌不嫖不拿黑钱。“武昌首义”后,他率北洋精锐南下“平乱”,承袁世凯之意按兵不动,并领衔众将领发电报对清室进行逼宫,终于让清室和平逊位,避免了生灵涂炭;袁世凯复辟时,他作为袁最仰仗的北洋将领,反对袁世凯称帝,并和蔡锷暗通信息,使袁称帝后感觉到真的成为孤家寡人;张勋率辫子拥立宣统复辟,段祺瑞马厂誓师,率兵进京,结束了昙花一现的复辟闹剧。因此有人说段祺瑞有“三造共和”之功勋,但执政府门前一声枪响,他这些功勋就被罪孽掩盖。
尽管段祺瑞当时并不在执政府内部,究竟是谁促使开枪的,是不是背后有各种阴谋,至今还是个谜。但作为当时中央政府最高长官,段祺瑞自认难辞其咎,因而赶到现场长跪不起,自言:“一世清名,毁于一旦。”随后宣布下野永远淡出政坛,并一生为此忏悔。
“三一八惨案”的背景是很复杂的。直奉战争因冯玉祥临阵倒戈,直系战败,冯玉祥入京囚禁了曹锟,把溥仪从紫禁城赶走,夹在冯玉祥和张作霖两大强势人物之间的段执政日子并不好过。倾向于苏联的冯玉祥和日本支持的张作霖战端又开,冯玉祥封锁了大沽口,引起日本军的炮击和列强的最后通牒。此时,全国舆论自然站在和日本军交火的冯玉祥一边,脆弱而敏感的爱国激情又一次被点燃。学生和市民从天安门开始游行,并去执政府门前示威,领导者李大钊先生事先对游行学生说过“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话,更为青年学生增强了信心。
事件背后各种国内国际政治势力角逐是复杂的,也很难一两句话作定评。不论背后有多少所谓的“黑手”,但学生是单纯的,是爱国的,他们是不该被打死的,政府决不应该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这几乎是当时舆论的普遍认识,这也是段祺瑞忏悔的根本原因。
尽管段祺瑞是一介武夫,但他还有起码的历史感,在乎身后之名,也在乎物议沸腾。在没有完善的民主制度的当时中国,武人以枪炮干政,唯一能对他们产生一点影响的,便是舆论。邓实先生在《复社纪略》的跋中写道:“士君子生值乱世。举世混浊,不得不以昭昭之行自洁,其讲学著书,皆其不得已之志,思以清议维持天下。”这个传统一直维持到民国,不多那时候除讲学著书外,还多了办报一途。
对袁世凯、冯国璋、曹锟、段祺瑞这些脱胎于清朝新军的北洋首领,读书人还敢于肆加议论,比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这些大学教师,邵飘萍这类报人,可以撰文骂在台上的执政者而性命无碍。可等完完全全只认暴力的“绿林大学”高才生张作霖主政北京,李大钊、邵飘萍都丢了性命,鲁迅也只敢躲在上海的租界里骂骂人。
离刘和珍等人罹难处不远,是另一位大人物的辞世处。由“三一八惨案”纪念碑往西走约五、六十米有一个院落,现某特殊部门拥有,没有特别的允许难以进去。孙中山先生就在此院落里感叹“革命尚未成功”后逝世。时在1925年3月12日,距离刘和珍罹难一年。<
BR> 孙文在广东开府建衙,另立军政府的山头,折腾了好些年,依附不同的军阀希望北伐中原,始终政令不出广东。论武力,他根本不是从小站走出来的北洋列雄的对手,后应段祺瑞、冯玉祥的邀请,北上共商国事,到了北京后才知道手中有枪有炮的军人,借用的是他孙大炮的名望,内心其实不把他当回事,终郁郁而终。
中山先生一生要打倒军阀,却一生在依附军阀、利用军阀,终没有成大事。倒是他的得意弟子老蒋吸取老师的教师,自己掌握军队,才真正打出一片天地。中山、老蒋乃至更以后的“革命者”,都把“军阀”作为革命的对象。可什么是军阀,至今我觉得还有讨论的必要,如果军队只控制在某个人或集团的手中就是军阀,那从北洋政府开始,什么时候中国的军队真正国家化了?如果个人或集团控制军队加上“三民主义”之类的标签,就不是军阀的说法难以让人信服。如果掌握入主中央政府的个人或集团掌握军队就不是军阀的话,那冯国璋、曹锟、段祺瑞等都作过总统或执政。
中山先生生前没有造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党军,他的继承人老蒋做到了。宣称进步、革命的人,打败自己的对手所用的方法,往往比对手更残酷、离现代理念更远。蒋介石后来对政敌还不如段祺瑞等北洋首领宽厚,后继蒋而代的统治者,又比老蒋更狠。段祺瑞尚在乎死后历史的评价,后世诸公还不如他那样敬畏物议和历史。如此说来,后世又有什么资格谴责段祺瑞等人?
孙中山和刘和珍辞世处空间相距不到百米,时间恰隔一年。他们的身份地位迥异,一“国父”或“先行者”,一爱国青年,这种巧合和对比也许能带给人一些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