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五十周年

今年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者金斯伯格的代表作《嚎叫》出版五十周年。这使我想起我对金斯伯格诗的若干感想,因为碰巧我一两年前曾译过他一批诗,这等同于一次极耐心的细读,一方面纠正了我对他的一些负面成见,另一方面深化我对他的一些正面看法。

  所谓成见,就是金斯伯格作为一位反文化英雄,对于另一些不反文化的人来说,未免要皱眉,尤其是在媒体发达的时代,我们很难分清这其中的摆姿势、爱出风头与发自内心的对建制的反感之间的界线。还有一点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其诗乍看细读都会给人一种随便甚至粗糙的感觉,甚至会使人怀疑他是多大程度上的认真严肃的诗人。至于正面和深化的看法,我希望能在纠正成见的过程中自然流露出来。

  《嚎叫》开头就惊心动魄:“我看见这一代最优秀的灵魂被疯狂摧垮,挨饿歇斯底里赤裸裸,/在黎明时分拖着疲倦的身躯穿过黑人街道寻找过一过愤怒的毒瘾。”整首诗以惠特曼式的长句写成,且看似不修边幅。但是后来《嚎叫》的手稿显示,它是经过金斯伯格悉心修改的,甚至遭《在路上》作者凯鲁亚克抗议,后者要求他保持语言的即兴性。

  《嚎叫》的特点是充满细节但都一笔带过,这是大手笔的写法。金斯伯格还善用机智、幽默和蒙太奇以至超现实手法。例如:“他们在大量的下流电影中淡出,在梦中被转移,醒来发现身在曼哈顿,然后收拾东西离开地下室跌跌撞撞赶往失业救济所。”再如:“他们挨饿寂寞在休斯敦闲荡寻找爵士乐或性或汤,追随那位聪明的西班牙人谈论美洲和永恒,而这是一桩毫无希望的差事所以乾脆搭船去非洲。”以上例句也可以印证他不被细节绊倒的能力,还有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细节富于变化,尤其是空间的不断转移,以及时空交错:这些例句涉及众多地方和不同阶段,但都被金斯伯格揉合在一起。

  《嚎叫》和金斯伯格其他诗以至金斯伯格这个人,都给人野性的感觉,但他也有非常温柔令人心软的句子:“他们去丹佛,他们死在丹佛,他们回到丹佛然后徒劳地等待,他们看守丹佛并在丹佛思考和寂寞最后离开去寻找时间,而现在丹佛正寂寞地思念她的英雄们。”他微妙和细腻起来也叫人沉吟不已,例如写他的朋友、催花手尼·卡:“他出入无数女孩在空地在小餐馆后院在电影院嘎吱嘎吱的座椅上在山顶在洞穴,或跟憔悴的女侍应在熟悉的道旁一次次寂寞衬裙的撩起中交欢尤其是在隐蔽的加油站和唯我独尊的厕所隔间……”这里无论是尼·卡,或金斯伯格,对憔悴的女侍应,是怀着一种怜爱的。我们可以想像女侍应那么憔悴和寂寞,大概没什么男人看上她,那“在道旁一次次寂寞衬裙的撩起中”是《嚎叫》中最易被忽略的美丽句子。

  金斯伯格不仅有怜爱之心,而且有大爱之心,这使他的诗升上诗歌的更高层次,使得《嚎叫》不仅是一代人的诗,不仅是嚎叫愤怒之诗,而且是好诗不朽之诗。开头那两行诗,不是愤怒出来的,而是大爱之心洋溢出来的。这大爱,是一颗纯洁的心灵在现代文明可怕的独裁中觉悟的结果。这现代文明的独裁,被金斯伯格在《嚎叫》第二章里称为“摩洛神”,它是古代偶像,对它的崇拜需要以人类作祭品。金斯伯格在这章里对摩洛神作出猛烈的控诉:“是什么撞破他们的头颅并吃掉他们的大脑和想像力?(这是在回应开篇第一行)是摩洛神!是孤独!是肮脏!是垃圾箱和难以获得的美元!是在楼梯下尖叫的儿童!是在军队里呜咽的青年!是在公园里哭泣的老人!”再次,这乍看像廉价的铺排,但放在《嚎叫》和金斯伯格的精神脉络中,我们会看到一种大慈悲。正是这种大爱大慈悲,使这位来自佩特森的青年更能感受和发现世界之美,并为之流泪,就像短诗《泪水》所描述的:

  我总是不停地哭。

  离开西雅图沃布利大楼时我一路哭。

  听巴赫我就哭。

  看着我后院那些快乐的鲜花我就哭,对着一株株忧伤的中年树哭。

  我感到幸福存在着。

  我为我的灵魂哭,我为世界的灵魂哭。

  世界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上帝显现是为了让人看见并哭起来。这颗溢出的佩特森之心。

  也可以反过来说,是这颗溢出的心,使他升至大爱的境界。也因此,当我们读他那些比较粗糙的诗时,我们应当读进对人类的大爱里,而不是读出诗艺的小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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