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回忆录,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写成,那好比是一幅平面地图,从出生到死亡,不同时空按照经纬分布,一个人的一生一目了然。捷克诗人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他是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的这本回忆录,却像一个地球仪,轻轻转动,山川湖泊一晃而过,随手所触,不知指向哪里。
译本序里说,这本书的初版扉页上有提示:故事与回忆。诗人用一个个小故事缅怀他漫长一生中所遇到的人和事,所到达的一些地方,一些见闻和感受,这一切经过诗人的眼、诗人的手,诗人的心,到达了一个美好世界,一个生者与死者共存的世界。
他回忆那些和他同时代的人,诗人、批评家、画家、雕塑家、音乐家,还有许多没有名望的人,甚至是一个有着一对黑浆果一样的小乳房的黑人妓女,“当他娓娓动人地讲到他们时,他们仿佛一个个坐到桌旁来了,脸上挂着很久以前的微笑。”赛弗尔特以诗人的敏感,知道趣味比荣誉更长久。他描述了他们身上有趣的一面,那正是他们得以杰出的源头之一。
他写一起在参与旋覆花社的作家卡雷尔·泰格。他们在巴黎和画家希玛有个约会,他们正在街头时,忽见一个俊俏的年轻女人跨下了汽车,“活像是从科莱特的小说中剪下来的。面纱没有遮住眼睛,手腕上闪烁的金镯子丁丁作响。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在一团香雾中打我们身旁走了过去。”
两个人一下子被迷住了,彼此对看一眼。
“可惜没有时间,”泰格突然说道,“我真想追她去!”
书中充满着类似的回忆。说来好玩,赛弗尔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边看着那些雪白的小翅膀(指护士)飞来飞去,一边“非议”那些长眠地下的人,“非议”他自己,读起来,他倒仿佛是在苹果树下,静静地怀想。四周香气馥郁,偶尔落下的苹果,也是爱与美女神的金苹果。只不过他不再是年轻英俊的特洛伊王子。
作为一个回忆者,赛弗尔特成功地糅合了老人的风趣和诗人的纯真,形成了一种“甜蜜的感伤”风格。句子与句子之间,干净利落,却流淌着一种悠长的韵律感。大概只有诗人才有这样的功力吧。这本回忆录,也可以看作是他成为一个诗人的过程和对诗歌创造的阐释。
在《充满歌声的岁月》这篇里,诗人回忆11岁时有人曾经问到他将来想当什么。他回答说要当诗人。结果被他母亲无意间听到了,她忧心忡忡地吁了一口气,说了声:“天哪!”亲友们也纷纷开导他:“孩子,那可是什么出息也没有呀,这年头谁也不读诗啦。考虑考虑实际些的吧。”
天哪!如果赛弗尔特听从那些亲友的劝告,我们就没有机会看到这些文字,它们野趣天成,美得犹如春天的野花、夏天的清风、仲秋的月色。
何况,他还是一个坚定的“女性爱好者”。“我不会让任何人毁坏我心中的女人的神话,”在回忆卡雷尔·泰格的那篇《斯米霍夫的骷髅舞》里,他说,“自古以来男人们就用这个神话为自己编织女性美的花环。无论是年老体衰还是疾病,也无论是痛苦还是最可怕的失望,都不会夺走我这双昏花老眼看到的女人的美好形象。”
天哪,他真是一位可爱的诗人,朋友,情人。
《世界美如斯》,(捷克)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著,杨乐云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1月版,4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