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享受自由阅读

   我是个散漫的人,所以对古人中的散漫者比较能亲近。五柳先生陶渊明就是其中的一位。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虽然只是自陈个人的读书方式,并没有大力提倡的意思,却深获我心。不过,在有志于“穷经皓首”的学究看来,这显然是不足为训,他们另有一套读书的规箴,其中最为恐怖的一条是“头悬梁,锥刺股”,宋代理学家还特意把它写进童蒙读物《三字经》里,不佞如我至今不明白,大人先生为什么要拿这酷刑似的读书法来吓唬天真烂漫的孩子?

    后世的读书人,尤其是在科举正道上拼搏的读书人,十年寒窗(甚至一生的“寒窗”)下,唯唯谨守的是理学家的读书规训,他们大都不愿也不敢去效仿五柳先生的读书方式。所以到后来,“不求甚解”也终于成了一个贬义词,专指读书不认真刻苦,学习浅尝辄止。而在我看来,五柳先生的“不求甚解”,那个“甚”字理解为“过分”,似更为恰当;所谓“甚解”,用一个很现代的词汇来说,就是“过度诠释”或“过度阐释”。顺便提一下,被称为“新知识分子”的苏珊·桑塔格有一本著名论著,书名就是《反对阐释》,按我的理解,她反对的其实是过度、恣意、扭曲的“阐释”,而不是真想要废灭一切阐释——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回过头再说五柳先生,他在读书“不求甚解”的同时,“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显然,在五柳先生这里,读书绝不是折磨人的苦事,而是每每能读到“欣然忘食”佳境的乐事。五柳先生的读书法,可以说是“散漫阅读”,或曰“自由阅读”。我欣赏五柳先生的读书法,因为这样的自由阅读虽无甚功利欲求,却实在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甚至有过数次读书而“欣然忘站”(乘车过站)的经历,以及一次“欣然忘偷”(因专注于书而被偷了几百元钱)的教训,而终竟欣然未悔。说实话,正是五柳先生的散漫读书、自由阅读,使我欣然养成了一生的读书嗜好。

    幸运的是,从上世纪80年代初以后,我的本职工作就是编报纸的“读书”专版,对我来说可谓是“得其所哉”。在这读书园地里,我曾自设“小屋书语”,近几年又辟有“伊人说书”。当然,相对于无所禁忌的“自由阅读”,在报纸上“说书”难免会有些拘限。但我至少守住了这一条:所说的书须是多少有点意思的书,而那些充斥着官话套话空话的书,卖狗皮膏药唬弄人的书,对不起,一概敬谢不敏。

    本书选入的八十多篇读书随笔,是我读诸书而心有“会意”的记录,其中也有负面的评说,以及对读书、评书问题的看法。这些都是个人之见、一家之言。同样的书,不同的人可能各有“会意”,读出不同的感受和意趣;就像本书中《书城的罗生门》一文所说的,世间众书充满了“罗生门”的魅惑——魅力加诱惑。说自由阅读是享受,这种魅惑何尝不是其中享受之所在。

    (《书城的罗生门》已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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