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文学”近几年来经历了一个由微至显的过程。关于“底层文学”的讨论,去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本报1月10日一版头条发表的记者回顾去年文艺状况的专稿中,亦将“‘底层文学’被文坛更多关注”作为2005年文艺的一大亮点。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构建和谐社会的时代背景下,“底层文学”作为一种具有多层意义的文学现象,已逐渐成为新世纪文学生态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群落,但关于它的思考,也许才刚刚开始。有感于此,记者近日分别采访了三位对“底层文学”素有研究的评论家——福建省作协副主席、福建省社科院副院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南帆,吉林省作协副主席、《文艺争鸣》主编张未民和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蔡翔。
“底层”概念如何定义
如果将“底层文学”简单定义为“由底层作者撰写或其他阶层作者表现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也许尚不致引起太大的分歧,但对“底层”这一概念的内涵,三位受访者的界说却略有差异。
南帆说,我认为底层无法进行一个简单的本质主义命名,而是必须进入历史化的过程。换句话说,底层不是固定的某些人,而是要在特定的历史环境里辨认。尽管如此,底层有一个基本特征,即底层是一个被压抑的阶层。
张未民认为,“底层”是社会学意义的概念,是基于社会学有关社会分层理论的表述。但它在有关文学批评的语境中被更多地使用。“底层”概念因其笼统和象征性,契合文学的人道主义关怀和相对明晰的“人民性”倾向,而被文学批评所时常征用。总体上说,“底层”概念流行于文学界,是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客观发展情势所致,是文学的一个进步。在新时期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理论的拨乱反正之后,阶级谱系的无限扩大化和僵硬化、教条化以及斗争理论已被走向稳定和谐的社会趋势所取代。但随着市场经济的竞争性的社会展开及其所导致的社会不均衡,有关社会分层的理论观念就仍然成为我们把握和观察社会的一个有效视角。所谓“底层”,可以从人的社会位置和职业、经济状况等因素看,也可以从其价值含义上去理解,即包括处于社会下层的三教九流,其主要特征是他们因其环境、素质、群体性或个体性等都尚处于为衣、食、住等基本生存权而奋斗的夹缝中,为这种“第一生存”要义所左右,还谈不上更高阶段的“发展”性需要,更谈不上休闲和享乐。他们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理应为文学关注。
蔡翔则说,底层对我而言不是一个概念,而是我的祖先,我的兄弟,是我生命中的各种记忆,是我个人的成长史。
不应把底层仅仅视为一种题材
“底层文学”可以细分为底层作者的写作与职业性作家关于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两种。那么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如何?
南帆认为,底层作者往往更为熟悉自己的生活,这是他们的优势。但他们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会不会不知不觉地进入中产阶层作家的行列——特别是在取得一定的成功之后。他进而指出,中产阶层对于底层经验的表述能否得到被表述者的认可?底层对于他们使用的理论、概念以及各种修辞方式是否习惯?知识分子美学与底层美学一致吗?作家的中产阶级化会不会妨碍他们表述底层?这都是今天必须深入讨论的问题。至少必须察觉一种可能:如果中产阶层作家拥有表述底层的强烈愿望,他们就会相当程度地超越自己的中产阶层身份。作家的一个重要工作是想像。这是他们超越中产阶层身份的重要手段。
张未民则将目前文学表现底层经验分为两种写作方式:一种是“在写作中生存”,一种是“在生存中写作”。他说,前者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专业化、职业化发展,以及文学本体论、纯文学论的发展所形成的主流写作,即职业性作家的写作方式,他们强调写作是他们生命的生存方式,文学是他们生命实现的方式。文学成为他赖以生存的躯壳,是生存的一个目的。后者是新世纪文学中出现的一种新的边缘写作方式,这些作者往往是在生存第一线上拼斗的生存者,同时又将生存斗争中的精神物化为文学作品,显示了生存对于文学的重要意义。“在生存中写作”现在渐渐为人们所关注,从某种意义来说突显了职业作家们“在写作中生存”的局限和问题。“在写作中生存”的写作方式有可能使作者产生启蒙主义者式的自大和自恋,对底层生活、对文学以外的生活以俯瞰的姿态视之。这种对文学的自足心理和自我局限,对文学以外社会的隔绝,即使作者从文学本能的角度自觉地涉足底层现实,也往往捉襟见肘,对底层现实矛盾最后往往采取欲望化的虚幻解决或审美化的虚幻解决,显示出长于文学思考而无力进行社会思考和现实思考的虚幻状态。我们不是没有表现现实、关注现实的文学,但我们缺少有力量的文学,缺少具有丰满现实品格和实践力量的文学,因此往往给人以现实主义不充分、人民性不充分的感觉,在写作中生存有余,而在社会中生存无力。
蔡翔也认为,如果把底层仅仅视为一种题材,那么,我们就有可能重新陷入“题材决定论”的旧式陷阱。最重要的并不在于是否具体地叙述底层,而是让这个词成为一个“在场”的“他者”,是在这个词的目光注视中,开始我们的叙事。
展示底层的存在状况是文学对社会尽责的表现
当代“底层文学”应如何发展?在我国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构建和谐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底层文学”有何积极意义?
南帆认为,展示底层的存在状况是文学的责任,也是文学由来已久的传统。但这种展示必须具有文学意义上的深刻。对于文学本身,这也是丰富自身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全球化与现代性的过程中,社会各阶层的结构正在发生急剧变化。底层是一个很大的群体,但是他们的声音极其微弱。深刻地揭示底层的存在状况,正是文学对社会尽责任的一种表现。
张未民说,当代主流作家在进行表现底层经验写作的时候,不应是为了“在写作中生存和奋斗”,而是要为底层的现实利益和长远利益“代言”。因此,作家表现底层经验,在文学观上做出适当的调整是必要的。
蔡翔说,“底层文学”既然是一种文学,首先应遵循文学规律,深入体验生活,拓展表现手法,都是必做的功夫。至于“底层文学”的社会意义,我只想说,只要我们仍然在追求一种公正、平等和正义的社会原则,我们就不可能逃避底层灼热的目光注视。
几位受访者还谈到,社会的分层是当代的一个客观现象。看到社会的分层并讨论如何应对社会分层,正是新世纪以来人们对社会认识深化的表现。注意到“底层视角”和“底层经验”,也是新世纪文学的一个新态势,是文学对社会认识的深化和历史进步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