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学被无数次宣布死亡之后,再讨论文学经典的终结,似乎就不再危言耸听。事实的确如此,在通俗文化成为当下主要的文化表达方式,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其围困和渗透的时候,这一文化形式似乎也就成了提供意义与快乐的源泉或取之不尽的天然宝库。另一方面,发达国家从上世纪70年代、中国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包括文学在内的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界限日益淡化,相互兼容或相互妥协的趋势形成了无言的默契,从相互敌对、戒备到相互模仿和借鉴已人所共知。特别是一些高雅文化的创作者,也因各种能够理解的因素投身参与通俗文化的生产,他们的双重身份以极端和典型的方式证实了两种文化兼容和妥协的存在。文化精英决绝的面孔正为谦和所替代;而一些通俗文化的生产者,在民间聚敛了文化资本之后,也转向了文化精英身份的塑造。身份的转换和不确定性,是这个时代文化、文学生产的重要特征之一。
需要讨论的问题是:当社会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之后,对文学艺术功能的理解是否也应该做出调整。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文化场景,是当下大众文化最鲜明的特征。我们可以批判这种文化的肤浅、流俗乃至短命,可以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但那确是平民文化的节日,而且正在将每一天都变成节日。文艺功能的政治意识形态性质正在为消费的意识形态所置换。如果以为这种消费功能只存在于大众文化形式中是错误的。事实上,“经典”写作或严肃写作的文本里,已经渗透了大量的消费文化的因素。小说创作在方向上急转直下,正在向“小说”的道路上一路狂奔。那些聪明的大众文化制作者,早已将眼光投向正统或主流小说家,他们发现了正是在那里蕴涵了消费文化最丰富、最有商业价值或最值得改造的作品,而且屡屡得手。“先锋文学”的衰落和文学“形式的意识形态”的终结,先锋小说家重新回到“故事”等趋向,也都证实了精英意识的收缩和通俗、高雅界限的淡化。
这是一个不能改写的文化背景,文学经典的终结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不期而遇。因此,文学经典的终结并不是发生在文学内部。或者说,就当下文学创作的整体而言,它恰恰达到了百年白话文学最成熟的时期。这种成熟不止是说它在技巧、技法的层面更为圆熟和得心应手,同时更在于文学对自身的认识和理解。自梁启超时代开始,小说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地位,百年中国特殊的历史处境也赋予了小说不能回避的责任和义务。因此,宏大的叙事形态不仅是小说自身的选择,同时它也处在被历史选择的位置。另一方面,西方世界建构的历史哲学和本土文学的“史传传统”,也在内部规定了小说的话语方式。国族关怀成为小说主要或基本的关怀对象,应该在历史的范畴内来讨论。当社会生活发生变化之后,小说的关怀对象或叙事对象也理所当然地要发生变化。这种变化的终极原因也是历史的选择和被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后来的研究者或批评家“解构”或“颠覆”的结果。当然,对适应了历史发展潮流或构成对应关系的文学批评来说,它起到了推波助澜或加快实现的作用也是事实。但与经济生活和社会接受心理比较起来,批评家的话语力量实在是有限的。小说完成了历史的期待和过高的自我想像并不堪重负之后,回到了它原来的起点,成为真正的“小说”而不再是“大说”。这是小说真正的成熟。
因此,“小叙事”、私人经验或个人关怀是当下小说创作最常见的叙事方式。我们谈论的这种小说,虽然回到了“小说”的起点,但值得注意的是,百年来形成的文学传统仍然在潜隐地承传。在注重艺术“意味”的同时,对社会生活和精神世界、心灵世界的关怀,仍然是区别于通俗文学的基本特征。2005年的很多优秀中篇小说,几乎都是现实题材的作品。每个作家的经验不同,题材或叙述对象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作品都通过生活的表象并洞穿表象试图揭示出隐含于生活背后的真相,表象不仅仅是一种只可感知或可见的存在,同时它也是一种精神事件和现象,它是有“意味”的。这种动机和努力,使2005年的中篇小说不仅气象万千,而且坚持或强化了它的艺术力量。在这一点上,通过中篇小说似乎又看到了严肃艺术对历史的延续和联系,经典遗产的继承者还大有人在,经典的时代终结了,但经典的写作方式并没有、也不可能到了最后的时刻。它们是个人的经验,同时也是全球化语境中的中国经验。
这一年有许多作品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韩少功的《报告政府》无论对2005年的文坛还是对他个人来说,都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对文坛来说,这部小说所涉及的领域鲜为人知。一墙之隔划分了两个世界,生与死、善与恶、正与邪等,是我们基本的认知或了解,那是一个神秘和令人难以想像的所在。但韩少功所书写的监狱景观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对韩少功个人而言,自“寻根文学”开始,他对文学可能性的探索深怀迷恋,但略有夸张的“先锋”和前卫姿态曲高和寡。《报告政府》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从“正面”挑战小说的创作。在这个把握难度极大的小说中,在对分寸、火候和节奏的掌控中,韩少功再次证实了他锋芒锐利的小说天才。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虚构了一个魔术师意外死亡的故事,死亡就是止步。世界上没有比死亡更令人恐惧和不可接受的了,但死亡又是不可拒绝的。迟子建没有渲染死亡的神秘及其细节,死亡对死去的人已经没有意义,所有的伤痛和压力是需要向死而生的人面对的。女主人公———魔术师的妻子的哀痛可想而知,但暗夜并不只笼罩在女主人公一个人的心头。于是,死亡幻化为一个凄美的想像,坚韧而决绝。葛水平异军突起,她的作品大都是中篇小说。她对底层生活的熟悉,对普通人生存或心灵苦难的体察感同身受。《浮生》即“活人”,现代或后现代的时间远没有流淌到西白兔村。“天下原本是一片太平”的呼喊,却不能改变一个青年被炸得天女散花般的命运。杨少衡的《该你的时候》的魅力,不仅是作家对官场生活、规则的熟悉,重要的是他提供的新的写作经验。官场奇观曾被反复书写,新的模式化人所共知。但杨少衡却在表象背后波澜不惊地发现了官场更为复杂的矛盾和机制,它更令人惊心动魄。
刁斗的《哥俩好》、晓航的《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孙春平的《怕羞的木头》、徐则臣的《西夏》、钟晶晶的《我的左手》、荆永鸣的《白水羊头葫芦丝》等作品,虽然对当下生活切入的角度和感受方式都不尽相同,但是它们却从不同的侧面表达了当下国人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展示了当代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水平。这的确是一个文学成熟的时代。
作者孟繁华,文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出版学术著作《1978:激情岁月》、《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众神狂欢》(中文、韩文版)等十余部,与人共同主编《百年中国文学总系》、《共和国文学50年》等。近年来,他对现代性背景下的中国当代前沿文化的关注,更增加了其批评的有效性。目前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前沿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