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希特勒这样人类的极端,其专制还很大成分地有“发自民间的专制”。法国大革命以后,“专制”在色彩上都颇有“发自民间的专制”,这是非血统嫡传专制制度合法性的来源。如果对此有疑虑,不妨看看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也不妨看看日本军国时代的少壮政治。即使国民党的专制,其发起和过程,就没有来自民间的支持和参与么?所以,像“文革”这样的东西,即便看起来全民参与地沸腾,又能比希特勒的“啤酒馆暴动”这样发自底层的运动有什么不同呢?
独裁也罢,专制也罢,血腥暴力是其一个侧面,也不过是一个侧面而已。法西斯的合理性就是在于建设一个天堂社会,消灭一切道德龌龊和社会不公。专制的理由是,也仅仅是,只有专制者自己和自己建立的专制制度才能建设天堂社会。比照起来,除却战争和对犹太人灭绝人性的屠戮外,现代历史上的专制者还没有一个能比希特勒给德意志民众带来的那么多的公平和幸福。德国,一战后的屈辱与钳制,然后频繁的社会动荡,再然后是全世界的经济危机和持续的萧条,希特勒难道仅仅就是一个罪恶的专制独裁么?
比照东方,希特勒的专制独裁,并不有失对贵族的尊敬或容忍。即使到了最后阶段,至今人们依然能看到对军人贵族气质的宽容。包括对兴登堡元帅还有那些旧政府的官员和知识分子等等,但这些就能证明比韩少功关于《“文革”如何结束的》更有什么意义么?或者说,在德国、奥地利如今偶或出现的纳粹风潮,就可以表明希特勒也具有被高举“画象,大唱革命时代的歌曲,抗议有些地方的贫富分化和权力腐败,怀念着以前那种领导与群众之间收入差别很小的日子,甚至是粮票一样多和布票一样多的日子”的精神机制么?
萨特的箴言:存在就是有理由的。这个说法并不在于存在“本身”的善恶,而是说即使希特勒这般极致的专制者,也有自己出现和存在的理由,才有了萨特本人哲学的价值意义。世袭社会以后,转制者从来不是剥夺每一个人的饭碗,而且正是给每一个人相同大小的饭碗,才能驱动他们起来积极灭绝每一个异样的声音和每一个独立的思想。专制时代,之所以还曾经有过异样声音或独立思想,不是在于专制的宽容,而是在于所有这些是人的本能,总会有一些人仰望星际观察和思索运动的真实轨迹。
专制的本质是权力崇拜,权力崇拜不仅仅是专制者的信心和动力,也是社会普通思维的价值,至少对那些从来没有享受过民主,从来没有能够实践过个人自由的社会来讲,对幸福的冀望就是一个毫无私心的专制。这点上,希特勒做到了、斯大林做到了,而让历史痛心的是,“斯大林时代”是如何“不结束”的。难道赫鲁晓夫这样的改革者的出现,能用来考证斯大林时代如何能保存下来“改革”的火种么?能用来证明“肃反”有着自身内在的合理性或者理由么?善良可以如此歹毒,是历史的一个读法。但何尝不可以读成,那般歹毒还有如此善良!
对于“文革”的否定,最根本的是对其精神价值的否定。如果说文革中终还有正义之举,比如镇压“联动”,还比如惩戒“打砸抢”,还比如对聂元梓、蒯大富的剥夺等等,这样的事情难道斯大林就没有做过么?难道不是斯大林枪毙亚戈达、叶诺夫之流的么?比如可否这样说“不过,就大面积的情况而言,混乱与血腥并不是当时事实的全部。……这一类故事并非不值一提”(韩少功语)么?或者用朱可夫来赞许斯大林的肃反“有生力量的大批保全甚至奇妙地复出”么?
专制,就是一个专制者一件好事都不干的制度么?或者说,“文革”就是没有任何善良的时代么?但我们喜欢这样看法,其实,更根本的是,我们的思维习惯这样的方式。于是,首先假定这个前提,然后论证其中还有人性、还有善良还有进步意义,再于是就可以拿出理由来觉得“值得反思”。回避地用苏联举证,韩少功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倘若托洛茨基和布哈林能活着,他们后来就可能成批量地出山,结束“斯大林时代”的时间就必定大大提前(仿照韩少功语)呢?
“文革”当然有文革的逻辑,但历史有历史的逻辑,同样,人类有人类的逻辑。以“文革”的逻辑来否定历史的逻辑、替代人类的逻辑,这证明不了更多的什么。说过来,中国人和他的文化,之所以还能在西方文明来到之后启动其近代和现代进程,难道还要赞扬几千年皇权天下有效地保存中国人和他的文化智商呢么?究竟是人的本能和人类的本能才让“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呢,还是如韩少功这般发现?比如,日本军还是有善良的,南京城里毕竟还活下来很多的人嘛!这样说,难道就是客观分析历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