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从慕尼黑到东莫村的距离

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导演的《慕尼黑》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开始猜想电影的结局该是怎样惨不忍睹的悲剧:暗杀小组的负责人艾韦恩被蒙上眼睛,带到一个隐秘而美丽的花园——后来我才晓得,那是整部电影最安宁的一处所在——拜见那个很有《教父》中马龙·白兰度之风神的法国老人,他领导着一家不与政府合作的地下组织,靠出售情报为生,四处杀人放火的艾韦恩已是他的老顾客。当时他正在厨房做菜,喊艾韦恩——他曾干过厨师——过去帮忙。洗菜的片刻,他盯住这位客人的手,感叹了一句:对一个好厨师来说实在太大了,要不是因为我和你一样长了屠夫式的双手,我本来可以成为烹调大师,我们真是悲剧人物:屠夫的双手,善良的心灵……

屠夫的双手,善良的心灵,这种无可调解的矛盾构成了艾韦恩和他的四名同伴的悲剧。这是五名具有人间情怀的普通人,而非残忍冷酷的杀人魔王。让他们执行一项血流成河的复仇任务,可想而知是何等艰难。杀人不再是暴力,不再是优雅的行为艺术,而是与盘踞他们内心的魔鬼作战。他们前几次相当笨拙的暗杀行动,会让人想起黑泽明的电影:杀死一个人竟然需要花费那么多的周折,承受那么多的苦痛。譬如他们暗杀的第一个家伙,是将《一千零一夜》从阿拉伯语翻译成意大利语的作家,当这位先生从喧嚣的广场走回黑暗的寓所,被两个比他还要惊慌失措的杀手包围,他先后听到这样犹豫不绝的质问:你是威利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来吗?……确认了半天,艾韦恩和他的搭档才下决心开枪。他们接下来的一次暗杀更为惊心动魄,因为怕误伤到那个政治家的穿红衣服的小女儿,暗杀计划居然在最后一刻被延迟,而且差点报废,直到女孩走出炸弹的引爆范围,他们才按下遥控器,瞬息灰飞烟灭,政治家升入天堂。

在我看来,《慕尼黑》力图呈现的主题尽管异常宏大:1972年的慕尼黑惨案,黑九月,巴勒斯坦与以色列的民族仇恨,恐怖主义等;但是最终的落点却极为平常,那就是几个普通人的爱恨情仇,他们如何面对家国冲突,如何战胜心灵的恐惧,如何走向生命的虚无,直至与汝皆亡。完全可以说,斯皮尔伯格并不在意能否复原历史的影象,而是竭尽心力去关怀大历史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这些小人物参与着历史,同时亦解构着历史。当艾韦恩和他的同伴沾满鲜血的手不再颤抖,他们的心性却开始动摇:这样的复仇是否符合习以为常的正义观?暗杀的结果能否祛除积压于心头的仇怨?当他们无奈地发觉民族冲突的无休无止,杀死对方一人,立即有人补缺,而且展开更狂热的报复;当他们的队伍日渐稀疏,战友们纷纷倒地牺牲,只余下艾韦恩孤单的身影,整个行动的正当性已被消解殆尽,大写的历史被架空,打动人们的惟有艾韦恩具体的爱:对妻子的爱,对女儿的爱,对同伴的爱。

普通人没法支配历史之舵,但他们更不愿对历史亦步亦趋,两难之间,他们空余迷惘。这便导致了《慕尼黑》主题的暧昧不清,亦成为这部电影最为人诟病的一点。而我以为,这正是斯皮尔伯格的高明之处。为拍摄《辛德勒的名单》,他前后准备了八年,主要是因为他一直不能解决那个纠缠他的致命难题:为什么辛德勒这样的奸商和花花公子,可以毅然舍弃自己辛苦赚来的万贯家财,去拯救落难的犹太人?直到电影拍完,他说他依然没有找到答案。或许本来就没有答案,这属于人性的奥秘,置身其中的人类永远不可能探察清楚。《慕尼黑》也是一样。斯皮尔伯格尝试着追寻恐怖主义的本源,以及对抗它的利器。但他找到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电影的结尾,精神几近崩溃的艾韦恩向上司请求退出暗杀小组,上司不同意,却劝说他回家,回到祖国这个家,民族这个家,他的父辈们用无尽的鲜血与生命构筑的这个家。可是对艾韦恩而言,这个“家”太大,他只想邀请上司到他的那个小家吃顿晚餐,看看他的出生没多久的女儿。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必然分道扬镳。这等于是说,斯皮尔伯格让民族正义与个人自由各行其道,而非将对方消融:既不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也不是用民间的温情遮蔽“大写的历史”的恐怖。仍然没有答案。《慕尼黑》走上了《辛德勒的名单》的老路。

不知这算不算素常意义上的悲剧?它毕竟没有在最快的时间内骗取到我们廉价的眼泪,我们疲乏的震动。但艾韦恩的生命不可能静止于电影结尾的风口,他势必要做出选择,要么是服从上司的命令,要么是拒绝——而拒绝意味着对抗,意味着承付来自祖国的裁决。而且他还有那么多的外敌,尽管他解甲归田,但民族仇恨肯定不能宽恕他在过去犯下的罪行。他会怎么走下去呢?或许只能遵从电话里那个法国老人的召唤,去远方的花园,去作他的儿子,去过一种田园牧歌的生活。而我们必须相信,甚至要欺骗自己:没错,那正是《慕尼黑》的方向。

可《慕尼黑》中的花园不是唯一的。让历史倒退20年,让我们的目光从欧洲转移到亚洲的朝鲜半岛,让我们的思维抛开十步杀一人的恐怖主义,来面对一场硝烟弥散的南北战争,那么,我们便可能邂逅一处比法国的小花园还要宁静祥和的好地方,它的名字叫“东莫村”,真正的世外桃源。纷繁的战乱无法打破东莫村村民的美妙梦境,相反,那些偶然闯入村子的士兵却被他们的淳朴民情所感化,放弃了曾经势不两立的仇恨,最终成为这座桃花源的忠诚捍卫者,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欢迎来到东莫村》是韩国导演朴光炫的力作,据说是2005年度韩国最叫座的电影。能激起这么壮观的市场,想必会有打动普罗大众的精彩亮点。可我看完之后,却大略有些失望。正如一位朋友所言,这是一流的选题,二流的拍摄技术,而观众却有些不入流。能对这样一部叙事简易的电影趋之若骛,恐怕内心焦渴到了极点,或许,我们还可以窥见韩国人祈望南北统一的民族心理——想到这里总难免触景伤情,难怪我在琢磨该电影的剧情之时,内心却浮现“为什么陈凯歌与张艺谋拍不出这种题材”之类的埋怨,当然,聊以自慰的是,我们已经拥有姜文的《鬼子来了》,只是被狗日的广电局下了封杀令而已。

继续说《东莫村》。我得声明,上面判定它“叙事简易”,并非贬低之言。或者可以换一种表达:这部电影拍得很老实,干净,情节上没有半点拖沓,除了某些慢镜头比较折磨人的眼神。而这些特性,我以为都是由该电影的主题所决定:本来是干戈相向的敌我之争,用什么来消除他们的敌意和怨恨,同时亦不必付出生死的代价?之于《慕尼黑》,这类争斗永远无法消弭,所以最后的局面是冷冷的僵持,斯皮尔伯格宁愿将奢侈的镜头聚焦到艾韦恩的个人悲剧。这是洞穿人性的深刻,但悲观。而朴光炫毋宁怀有美好得近乎天真的意念,他虚构出一个幻城般的东莫村,一处与战争毫无牵涉的桃花源,从这里涌现的汩汩温情,融化了隔离南方与北方的坚冰。甚至,我们不妨推想朴光炫借助《东莫村》的终极诉求:不仅仅是消解仇恨,而且在呼唤统一:电影的后半部,韩国的表铉哲少尉与朝鲜的李秀华司令员同仇敌忾,将枪口对准代表着外来势力的美国飞机。

而在这种意义上,估计一个避世的“桃花源”,已然不能容纳东莫村隐喻的力量。这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庄,不再具备平面的地域性质,而是升华为一种人性的自然与美好的集合。我们不晓得村民们是否与世隔绝到“不论有汉,无论魏晋”的情状,但是他们对于步枪、手雷等武器的陌生,难道不是对暴力的天然反感?他们对南北之争的不感冒,笑嘻嘻地观看表铉哲一方与李秀华一方宁可在大雨中挨淋还要决然相对的窘态,难道不是对二元政治的嘲弄?当恩仇尽泯的五名士兵为了守护东莫村的安全,以舍身成仁之志与美国飞机展开殊死搏斗,那一晚炮火连天,死伤无数,可村民们依然满面微笑,仿佛在看元宵的璀璨烟花——不要怪他们冷漠,他们的认知力还没有进化到那一步——难道不是人性最善良的见证?表铉哲与李秀华们初入东莫村时还是金刚怒目,出来时已经菩萨低眉,难道这个村庄还有净化灵魂的奇效?——除非它是天堂。

李安曾经这样诠释《断臂山》:“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我很喜欢这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正如每个人心中都有伤痛,都有缺憾,都有对未来的期待。我愿意无限引申下去:每个国家都有一个东莫村,这是美好的一面;而每个国家都有一个慕尼黑,这是悲惨的一面。这两面都不可或缺,它们的黏合构成着一个富有生命力的国家。——写到这里,我发现这篇评论倒是能够自圆其说,东莫村(法国花园是它的一个影象)确实是慕尼黑的方向。从慕尼黑到东莫村的距离,就是从噩梦到美梦的距离,从绝望到希望的距离,从黑暗到光明的距离,从地狱到天堂的距离——但愿不是从硬币的一面到另一面的距离,那样将永无抵达的可能。

2006年2月26日于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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