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就写作中的女性问题答外国读者问

    问:很高兴今天能有这个机会跟你谈谈,我想就围绕着你的文学创作经验和作品以及相关的女性主义意识这两个主题来谈。首先我想请问你,读者和评论家都注意到了你的小说不论在语言,技巧,或者主题上都与众不同,在你人生的经验里你觉得对你的写作发生最大影响的是什么?

  答:在中国女作家之中我也许是比较不同的。我想对我影响较大的是在“文革”那一段日子,我父亲被下放劳改,母亲被送到“五七干校”,因此我没有上学。但我喜欢看书,从小看了不少书。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是我婚后生了孩子,奋起挣扎,与丈夫自学缝纫的那一段。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

  问:你念了小学以后就没再上学了?那时候你多大?

  答:没有,我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想上学。虽然当时我想进学校还是可以,可是我不想。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我的父亲非常开明,他从不骂我,也不逼我上学。邻居一个好朋友挨了他父母打骂,只好上学去了。

  问:有文评指出虽然你的小说写梦幻、情绪和心理,但是你常常用第一人称;虽然有时角色无名无姓,没有情节发展,但能感觉出是女性的语气,你同意吗?

  答:我同意,但不是常常。在《五香街》中的叙述者是“笔者”,这个“笔者”是个男的。我非常女性化。正因为我的作品太女性化,他们不能接受。

  问:好,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你说你写作时凭直觉感受,但是你是否有意识地从女性的观点去写女性的思想和感情呢?

  答:我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写,如果那样的话就违反创作规律了。在国内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到过美国后我才知道这与西方不谋而合,以前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搞。他们都说我是女性文学,非常女性化。

  问:所以你同意他们的观点?

  答:我同意。

  问:那么一般中国女作家呢?

  答:她们太世俗,不能彻底超脱,不敢跟男作家及评论家们对立。

  问:我在上海期间听到过,还有在英文期刊上也看到过,有些中国女作家觉得中国男人没有男子气概,发表了不少关于男子汉、硬汉的意见。你的看法怎么样?

  答:我觉得那种说法非常幼稚。

  问:所以你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谈?

  答:是的,那种看法非常幼稚。因为中国这个社会几千年来的文化造成了男人像小孩子一样,女的相对地就成了阴谋家,权术家……

  问:等等,这不是解放以后才出现的说法吗?

  答:我不同意,女人是阴谋家的说法传统已有。她们希望男人强,而男人已经是这样了,她们就朝外看,喜欢上所谓硬汉,比如像日本的高仓健,从来都不笑的那个。我有一次跟我的朋友开玩笑说,我如果嫁了像高仓健那样的男人,我就去吊死算了。

  问:你提到女人成了阴谋家,权术家,那么在当今中国社会里,是不是因为你是个女人就特别吃香,特别受到优惠呢?比如说,女作家就比男作家容易成名?

  答:有些女作家是有这个问题的。她们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女作家成名,而是作为男人的附庸而成名的。这种情形还很严重地存在着。她们还是男人的玩物,并不是自己成名的。我不像她们一样,我是靠我自己,所以有些男评论家们对我特别反感。

  问:在你一生到今天,你是不是曾经受到歧视,批评,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呢?

  答:有的,那都发生在我写作以后。在我写作以前,我们没有工作。我和我爱人搞了一个裁缝店,那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引来别人的非议。只有作为一个女作家出现,才受到不平等的待遇。

  问:假如你今天的作品是一个男作家写的,他会遭受到同样的待遇吗?

  答:这很难想象,男作家很难写出这样的作品。假如你的假设成立,我想他也会遭受到批评的。因为里面写的是女性解放。是女作家就更会遭到批评。对某些男评论家而言,女作家创作本身就是扫面子的事情。

  问:除了面子以外,他们还有什么原因要如此对你呢?

  答:因为我的作品与他们那个大一统的看法和做法完全对立。除了女性解放和女性化以外,个性的解放在国内文学界还是很困难的事。

  问:在你刚刚说的前提下,个性应该解放,女人应该解放,那么你认为中国妇女目前的情形怎么样?具体地说,她们应该争取些什么呢?答:就看过的一些女作家的作品来说,她们对个性解放的意识还是远远不够的。哪怕她们写这个恋,那个爱的,好像要解放了,可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是个独立的女人。问:但是谈到彻底个性解放,你认为男女天生是不是不同?比如一般看法认为男作家比较偏向雄伟、豪放,而女作家偏向婉约、温柔、敏感,等等?

  答:那是社会一般的看法。

  问:那么在天生智慧和体力能力上还有其他方面是否不同?刘索拉的看法是天生当然有不同,但是这一代自出生以后教育就教女孩子们泯没女性意识,达到所谓男女平等。

  答:男女在天生上自然有不同。

  问:既然你的回答是有不同,我想问你一个当今西方女性运动中两难的问题:前提上既然男女天生不同,又如何能要求平等,要求解放呢?因为根本无处解放,本来就不同。

  答:就是男的像个男的,女的像个女的。

  问:你说的像禅宗的公案一样。男的像什么,女的又像什么呢?

  答:每一个时代不同。如果要提出一个标准,那就是各人造出一个自己的标准。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我的小说《五香街》中就有解答。女人个性解放以后,各人有各人的人格、主张、看法,然后慢慢形成一个时代的看法。

  问:你觉得中国现在有没有达到男女平等呢?

  答:我的看法是女人在文学界缺乏应有的地位,她们应该去争取。现在我是站起来了,男评论家们没办法,不得不承认我。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