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不用文学的名声去混钱

话剧《斯特林堡情书》去年12月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整整上演了26场。这部话剧的主要情节取材于诗人、小说家韩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我和你》。上周,在南京,记者见到了写作自由人韩东,幸运的是,他还能接待我,因为第二天,他就要闭门谢客,开始动笔写他的第三部作品《小城好汉》了。

韩东:著名诗人、小说家,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奖。

1961年生,南京人。8岁随父母下放苏北农村。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在校期间开始诗歌创作,诗歌代表作有《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明月降临》、《山民》、《初升的太阳》等,其中一部分被收入多种探索、实验诗歌选本。小说代表作有《障碍》等。著有《我们的身体》、《西天上》、《我的柏拉图》、《交叉跑动》、《爱情力学》、《爸爸在天上看我》、《吉祥的老虎》等小说、诗文集。2003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扎根》,并凭其获得了2003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称号。现居南京。

采访手记

那天是个阴天,南京的很冷的天。在南京大学旁边一家名叫“半坡村”的酒吧,走入有些昏暗的室内,除了从事绘画的艺术家老板,惟一的主顾就是戴着扁眼镜与灰帽子的韩东。

为了找个暖和的地方,我们拾级而上。木楼梯的一侧悬挂着朱文、韩东等人的画像和作品。最醒目的一幅是韩东的版画《爸爸在天上看我》,还有他的诗歌《片章》的摘抄:“昨天是水/今天是电/它们出了问题/而我是完好的/水管可以被修复/电/自动会来/而我的完好在何时破裂?”

韩东是诗人,然后是散文作家,再然后才是小说家。而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扎根》一出版便引起轰动。他的南京同乡、居京多年的文学评论家王干在评价朱文和韩东时,称其为“游走的一代”,确实不无道理。而韩东的游走,不仅在于他没有任何经济保障的自由写作者身份,更在于他创作的态度:“我写作时一定要保持独立与警惕,不受市场的需要和文学奖项的诱惑,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写作如果不与真理挂钩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不管做什么,生而为人,都应该有这个底线。”他对成功的理解:“我对成功的要求就是生存保障,名声并不重要。如果是我一个人,我愿意选择的绝对是相对贫穷的生活。贫穷就是自由。”韩东的烟抽得很勤,品着桌上的绿茶,他眯着眼睛,抽烟的姿势很帅。他很少笑,却有许多经典的语言让你忘不了,比如:改不了的毛病就不叫毛病……

采访结束后,韩东执意请我们去吃绍兴菜。黄昏的南京,打车难难于步行解决,天上又下着不小的雨,戴着线帽子的韩东让我们在屋檐下避雨,他在路边打车。直到一个小时后我们才上了车,他头上、身上,早已淋得湿透……

《小城好汉》不写爱情

记者:最近在忙什么?

韩东:酝酿了一段时间,马上闭关正式开始写我的第三部长篇。

记者:你的写作过程是怎样的?

韩东:我写长篇是有时间表的,先闭门写初稿,大约用三个月左右时间,写二十到二十五万字吧。我是电脑写作,但与手写差不多,要先把内容打印出来,写第二遍时几乎把以前的都删节掉重来,一般写三遍稿。一部二十万字的小说,最后成稿时实际上我敲进去的有六十万字。有人越改越长,我是越写越短。《我和你》的成书稿字符显示是16万字,但单是初稿就写了25万字。

记者:这第三部与前两部相比,风格有变化吗?

韩东:我每一部作品都会力图有变化。这第三部是写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那是一个发生了许多故事的年代,单是1976年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包括唐山大地震,四人帮被抓起来……我是写1976年前后的事,政治背景并不过多涉足。我只是写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三个成长在小县城的少年的生活,初定名叫《小城好汉》。

记者:会涉及到爱情吗?

韩东:不会写爱情,那些少年也就是十五六岁。

记者:迄今为止,你出版多少部作品了?

韩东:出了十本书,包括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和这两年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如果说风格变化,第三部长篇与前两部长篇相比,最大的变化就在于语言风格上,用一种看似散漫的歌谣的方式来写。写《扎根》就是尽量朴素,《我和你》力求精确简单,前者花了一年时间,后者用了两年时间。

记者:你是怎么理解诗意的写作的?

韩:诗意的写作分很多种理解,有人认为诗意就是浪漫的情调兮兮的东西,他写起来就比较华丽,很用力的感觉,一看就没写过诗歌。真正的诗意非常质朴。如果说对语言敏感的话,我可以说是超级敏感。

记者:你写小说的秘诀是什么?

韩东:我认为写小说就要进入潜意识。这与有些人提倡的自动写作不同。因为我前边做了很多工作,不是即兴发挥,而是有一个从收集资料到酝酿的过程,但真正写起来就相对自由不受意识控制了,而修改时则是理性的状态。有点像拍电影,根据创意拍毛片,再精剪。写小说的很多人没有这个阶段,很多人写一稿就投出去了。我觉得,写小说不像诗歌,诗歌是听天由命的事,不硬写。

我没职业,全凭写作吃饭

记者:《我和你》出版半年了,印了四万册,销量如何?你对这个数字满意吗?

韩东:听说没有退货。对这个数字肯定不满足,我认为应该卖十万册左右,中国毕竟有这么多读者。但卖得不理想,原因既不在于我也不在于读者,主要是发行渠道不畅。比如我家门口的书店就没卖过。

《扎根》卖了三万册,有的出版社想重印,我想让以前的出版社转让出版合同,对方不肯,说有的书店还在卖。那我就没办法了,毕竟跟人家签了五年合同。出版社就是店大欺客,也有客大欺店的,比如余华这等级别的作家,哈,版税高不说,印数也挺多的。

记者:你什么时候也能客大欺店?

韩东:我这个人,不想被人欺,也不想欺别人。事实上,我与出版前两部长篇的出版社合作还是愉快的。但以前一直处于弱势,我以前出的书平均每本稿酬都不到一万元。

怎么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从个人来讲就是成为大腕儿,哈,居于主动地位。但眼下整个出版业特别不规范,有些混乱的发行渠道对所有写作者都不利。有的写作者可能认为自己吃亏了少挣了,而我不同,我的底线是求生存。

记者:你的职业是什么?韩东:我现在没有职业,完全凭写作

吃饭。我1993年就辞职了,这之前在南京一所大学当老师教马列。你知道我是曾就读山东大学哲学系的。我1982年参加工作,十年后便辞职了。

记者:当大学老师挺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啊?你教得不好吗?

韩东:当时学校认为我不务正业。我教得好啊,学生都很喜欢我的课。我不像格非,他也是当老师还写作的人怎么就没人说他?一来格非教的专业就是中文,另外他已经出名了啊,我不同啊,当时我默默无闻地写些小东西。你知道吗?在高校当了十年老师,到我辞职时还是助教!

记者:那你现在的生存完全是靠写作吗?前段时间,话剧《斯特林堡情书》在北京人艺上演,据说其中大量运用了你的长篇《我和你》的情节,是怎么回事?

韩东:是啊。我现在全是靠写作生存的。话剧的事,那是好朋友翟永明介绍给导演曹克非的。话剧我没能去看。他们经费也很紧张,不过,给了我五千元稿费。

我对成功的要求就是生存保障

记者:在很多人眼里,韩东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你是不是最满意于自己创作诗歌?

韩东:我认为我最适合写小说,短篇三五千字的,我一直没找到感觉,除非上了一万字,我觉得自己的中篇写得不错。但通过前两部长篇小说我发现自己更适合写长篇,但也不是像张洁那种的鸿篇巨制。

记者:你认为自己最满意于自己创作中的哪一点?

韩:我写作保持独立与警惕,不受市场的需要和文学奖项的诱惑,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我认为要把写作这件事情做好,不依赖于任何评价与市场反馈,写自己认为好的作品。

记者:什么是你认为的好作品?

韩东:我理解的好作品应该是包含在小说里的东西让读者有认同感。而不是一个简单的标准问题,不是应该这样或那样,而是不应该这样或那样,比如不应该有外来目标——我要挣多少钱,要多么畅销,要获什么奖,要青史留名,不管是低级或高级的目标都不应该有。但可以有内在目标,就是按你的理解来写。

记者:你欣赏的作家或作品有哪些?

韩东:很多,太多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如果从态度上来说,我比较欣赏一位用作品说话的“朦胧派”诗人。写小说的比如朱文,他的中短篇非常棒,他现在拍电影去了,有些可惜。还有,狗子的长篇也非常好,但遗憾的是他的作品没多少人知道。

记者:那些获奖的书你都看吗?

韩东:我很少看。写得怎么样?我现在已经不攻击别人了,呵。

记者:我知道你很少与人交往,你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韩东:就写作而言还是一个无关的状态,与大家热烈的谈话、与文坛的兴衰似乎都无关。我其实一直在工作。闭关,写作,修改,为报纸副刊写稿,参与朋友拍的电影,玩儿。

记者:虽然有两部长篇为你开了很好的头儿,但不少大众读者并不知道韩东是谁,你有没有为知名度而感到焦虑?至少,高知名度会让你的生存压力更小一些。

韩东:对,实际上我考虑的是生存问题。我对成功的要求就是生存保障,名声并不重要。我个人的生存无所谓,因为我对生存毫无概念,这绝非自我赞美。我也奇怪我对吃喝玩乐并不在乎,有些穷疯了的人可能很极端,对别人有钱持批判态度,而我是完全没有概念。如果是我一个人,我愿意选择的绝对是相对贫穷的生活,贫穷就是自由。有人说有钱才是自由,我不这么认为。但如果你的生活要与别人挂钩,有妻儿老小要担负责任,就得进入世俗生活。我不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身边的人,这是一个矛盾,但我也能分得清楚。

写作和为人的底线是与真理挂钩

记者:要想让大众读者熟知有个捷径,就是“触电”,你的小说有没有可能拍成影视剧?

韩东:好多人接触过,都没有下落了。

记者:写剧本也能挣钱啊,有人用写电视剧的钱来养活自己写小说,你怎么不能呢?

韩东:我不可能这样做,可能是出于行业之间的尊重吧。写剧本写得好得让大家喜欢看那电影或电视,那也是一门活计,是有诀窍的,不可能人人都写得好。我要写好剧本还得从头做起,用在文学上的名声去混钱,那很不妥的。就像你要干个木匠,因为你是大作家就能少打条腿吗?每个行当都得有每个行当的付出与技巧,你得花很大精力去熟悉。

记者:邹静之以前是写诗的,朱苏进以前是写小说的,不都去写剧本去了吗?他们还很成功呢。

韩东:他们现在的剧本写得都很好,因为他们很投入啊。干一行爱一行吧,人不能持两种价值观。你看他们现在还写诗吗?还写小说吗?

我有个搞写作的朋友投身商海了,开始他特别不习惯,说没劲,现在他做得很成功了,反倒不习惯再写作了,说谁还写东西啊,他也是投入进去了。记者:目前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韩东:我想写出我所理解的最好的东西,通过写作担负起有关的生活责任。

写作如果不与真理挂钩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不管做什么,生而为人,都应该有这个底线。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写作。当我打开电脑写作时是最快乐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些身患绝症也要写作的人是什么样的状态,我必须得是身心调节得特别好的时候写作,那时的作品我认为才值得信任。

记者:你认为自己是个好作家吗?

韩:要写一本好书与要当一个作家不同。当作家很容易,怎么对你有利的机会都不放过,能折腾就行了,而写一本自认为是好的书出来就完全不同。

记者:你看大片吗?

韩:看了。《无极》一看就用了力气,但陈凯歌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缺陷是才能方面的,他的片子有点“过”了,可能与他的状态有关,太焦虑,神经绷得太紧了。《千里走单骑》不错,但太外在了,父子之间的冲突或矛盾流于外在,没深入。《断臂山》我不喜欢,太正面了,电影语言不够独特,似曾相识,没独特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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