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渔:独裁的文学老年

夜色笼罩在底格里斯河畔,一群士兵小心翼翼地冲进农舍,将一个长胡须的落魄男子从地洞里带出。这不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它就发生在21世纪,男主人公的名字叫萨达姆。类似的情节在中国也曾上演过,南朝末代皇帝陈叔宝曾在井中束手就擒。不同的是,陈叔宝的井中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妃子,萨达姆的地洞里却是一本高深莫测的《罪与罚》。在“一千零一夜”里,山鲁佐德因为擅长讲故事使得残暴的国王停止了杀戮。这是古典时代的温馨梦境,人们期待“故事”能够成为镇静剂,让暴君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如果少女碰到萨达姆,一定没有那么幸运,即使口吐莲花也无法多活一个晚上。因为这位逃亡途中也不忘阅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当代国王,并未被小说感化,而是在谈笑间让所有的异己灰飞烟灭。
  
  在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钢琴没能阻止枪声。根据历史记载,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司令官克拉麦,听到舒曼的梦幻曲会潸然泪下;秘密警察副首领海德里希尤其酷爱海顿和莫扎特的乐曲;希特勒则对四位音乐家格外着迷:瓦格纳、贝多芬、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可惜这些天生的音乐家,把集中营当作了大剧院。正如萨达姆放弃小说家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投身于屠杀本国公民(库尔德人)和外国战俘(科威特人)的事业。  
  
  在萨达姆被捕的新闻中,《罪与罚》常常被处理成偶然的花絮。难道它不是一件必然的行李?先让我们看一下这部小说:法律系辍学的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砍死了老寡妇和她的妹妹,经过一段漫长的心理折磨,最后他去警察局自首并开始了新生。凑巧的是,萨达姆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毕业于法律系。在小说里,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一个理论:一个天才为了达到他的目的,可以在正义的名义下不择手段。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等于陀斯妥耶夫斯基,作者绝没有认同主人公,而是努力让这个理论充满内在的紧张感。但萨达姆完全接受了拉氏哲学,陀氏对人类内心深处罕见的挖掘能力却被视而不见。在这种误读下,《罪与罚》成为萨达姆的安慰剂,他的屠杀、逃亡乃至被捕也因此蒙上了正义的面纱。不难想象,当这位惶惶不可终日的暴君,在四处逃窜的“文化苦旅”中,翻开这本公认的经典,他将从中获得多少慰藉。即使我们身边,不还有很多人固执地把这位“强权的象征”当作“反抗强权的象征”么?
  
  作为一名文学老年,萨达姆不仅阅读各种经典,还身体力行地从事写作,先后出版了四部小说。曾被引进中国的处女作《扎比芭与国王》,像童话一样在丈夫、村姑扎比芭和国王三者之间展开情节。但它的内在肌理却是反童话的,与常见的暴君形象不一样,第三者国王成为村姑的梦中情人,丈夫却成为强奸村姑的第三者。小说到处闪烁着“正义”的光芒,比如小标题:“全身心地去为人民而活着”、”成为最完美的人“、“当人民的公仆和领袖好”、“心灵的光芒才是真正的光芒”。这正是独裁的现代性所在,相对于传统的血腥的专制而言,独裁者更善于给闪亮的刀子洒上温情脉脉的香水。小说中扎比芭为保卫国王的权威失去生命,发生在1月17日,这正是1991年多国部队向伊拉克发动军事打击的日期。通过这种叙事,萨达姆将自己侵略科威特(国王勾引村姑)的罪行重新编码为反抗美国强权(那个丈夫及叛乱者)的正义之举。
  
  在2003年春天的百忙之中,萨达姆还出版了一部小说《滚开,魔鬼》,预言了自己的逃亡。但是,萨达姆温顺地张开嘴巴让美军检查的镜头,却让人想起《大话西游》中紫霞的临终遗言:“我猜中了开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在萨达姆最有趣的小说《一个人与一座城市》中,一个部落酋长准备为成功发动政变的军事首领发份贺电,由于天降大雨,等他几天后到达遥远的邮局,皇帝已经重新夺回了政权,于是他立即把贺电发给了复辟者。这位独裁的文学老年,大概只能在小说、梦境和铁窗中实现他复辟的千秋大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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