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金玫瑰

过年回家,点检旧帙.陶诗”蔼蔼堂前林,贮我以清阴”,而我贪恋的,无非横斜乱书所贮的时光和气息罢了.罗兰巴特在法兰西学院就职演说的结尾谈起了他重读托马斯曼<魔山>的体验:多年前在肺病疗养院初读<魔山>的光阴,多年后重读<魔山>的光阴,还有,<魔山>本身作为艺术品想象中的光阴,交融难辨.我自觉很能契会这况味的:宛如拉图尔画笔下的阴影和烛光.这时候,我很少真正想读什么.但这次,信手抽出的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
  不知多少年没碰过这本书了,竟有点儿”十年旧约江南梦,重听寒山半夜钟”的惘然.不消说,又忍不住重读了遍书中那篇<夜行的驿车>.一文读竞,从惘然里滋生的,却是疑惑.
  遥想年少,对<金蔷薇>的解读不可避免的源自刘小枫那篇<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吧. <夜行的驿车>多年来留在心头的印象也正是那句”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金蔷薇>,对我来说则是个符号,背后指向着刘小枫为我们刻画的”为受难的爱而颤栗”的”以羞涩和虔敬为素质的怕”,以及”俄罗斯特有的病恹恹的美和哀歌般的爱”—–在这里,几乎任何一点对柔顺和隐忍的不理解都是莫大的原罪.
  很难说<金蔷薇>的文字本身能无可争议的印证这种阐释吧.也许是因为那个时代:”一位脸色总是惨白的老姑娘无言地把<金蔷薇>递到我手里,那双默默无神的眼睛仿佛在借勃洛克的诗句告诉我:”这声音是你的.我把生命与痛苦注入它那莫解的音响””.”要知道,她初恋的情人早在初恋中就被戴上右帽分派到大西北去了,她满含温情的泪水早已全部倾洒在那片干燥的土地上….”
  多年来,这些文字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对俄罗斯文学,艺术,思想的认知.<战争与和平>里的”小人物”图申和卡拉塔耶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别尔嘉耶夫和舍斯托夫的哲学著作,塔可夫斯基的<安德列鲁勃廖夫>…..岁月流逝,今日不经意的一次重嗅蔷薇,心头唤醒的倒是怀疑之虎.我以为,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式的解读片面化了俄罗斯底层人民的精神.甚至,也片面化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刘小枫说:”…当人面临虚无时,也许会翻然醒悟其自身的渺小和欠缺,进而乘纳神灵于自身.以羞涩和虔敬为素质的怕,乃是生命之灵魂进入荣耀圣神的虔信的意向体验形式”.而在我今天看来,太多俄罗斯知识分子在对苦难虔敬的同时,身上似乎又都不可救药地带着童稚般的诗意而固执的狂想,这分狂想恰恰拒绝意识自身的渺小和欠缺.爱丁堡说,诗人巴尔蒙特一生只写了一句好诗:”我来到世间/是为了看一看太阳”.斯克里亚宾认为自己的天职是创作一首从未有过的曲子,当全世界钢琴家同时弹奏它时,弥赛亚便会降临.费奥多罗夫在<共同事业的哲学>里告诉我们,人类的使命是让祖先复活,”祖先遗骸的微粒遍布物质…..不管一个微粒如何碎裂,裂开后都会保留断口的痕迹,这些微粒最终可以对接起来,还原成昔日的人体”.托尔斯泰,就连托尔斯泰,梅列日科夫斯基和蒲宁都指出过他身上的异教徒精神,以及,狂妄自大:”环绕自己八万俄里”—— 我承认,我很天真幼稚,写到这里,总归忍不住(虽然写跑了题)抄一下托尔斯泰讲的”蚂蚁兄弟”故事:”我五岁,三哥六岁,二哥七岁.十一岁的大哥向我们三个弟弟宣布他有一个秘密,这秘密一旦被揭示…谁也不再生谁的气,人人彼此相爱,成为”蚂蚁兄弟”…..我们甚至想出一种蚂蚁兄弟游戏,也就是找几把椅子,用些箱子盒子把它们围起来…然后我们几个钻到椅子下面去紧偎在一起坐在黑暗中.我记得我体验到了爱和动情的特殊感情…..蚂蚁兄弟是什么….大哥说他已经写在一根小绿棒上(要想能听到这个秘密,除非沿着地板的缝隙走一遍的时候心里一点也没想到一只白熊),而这根小绿棒又埋在了老禁伐林那个山沟旁的大路边.为了纪念大哥,我请求把我葬在那里…..”—–我时常觉得,夏伽尔也许比列宾和列维坦更深刻地表现了俄罗斯精神.
  <金蔷薇>的另一种译本名为<金玫瑰>,译者是戴骢先生.写到这里,我却没去再把这个译本找出,不知怎么,这一刻,”金玫瑰”这几个字(以及那篇我熟读过的<珍贵的尘土>)让我想起了马拉美,想起了叶芝的<驶向拜占庭>,甚至想起了济慈的<希腊古瓮颂>.而窗外,春阳是舒缓的,早寒也淡远虚无,不可捉摸,仿佛舒缓中的些微感慨.我宁愿想起<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结尾,我宁愿想象普里什文笔下的夏天,大地辽阔,森林明朗.我宁愿在这些想象中抄写<金蔷薇>结尾一篇<对自己的临别赠言>中的一句:”应该沉浸在风景中,好象把脸埋在一堆给雨淋湿的树叶中,感觉到它们的无限的清凉,它们的芬芳,它们的气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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