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向生或向死

——两篇小说的爱情观测点  

2005年,诗人韩东完成了他的小说《我和你》之后说:“希望《我和你》能成为一个清晰有效的观测点,看看‘我们’到底是如何爱和如何看待爱的。”

    谈情说爱,是大多数小说家的写作习惯,不过由于生存现状使得每个人的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于一点,又由于好的小说家难免还是小说门里的野心家,“爱”这种方便容易的情感只能成为某好看故事的由头或调味元素,令人不舍得耗过多智力去直面。就在“爱”无所不在,又无所在的时候,韩东的细微和贴近,就使得这本专门写“爱”的小说显得“离奇”,他自己说,“这‘离奇’就落实在实际的琐碎和心理的超常敏感之间”。

    让简单的人物贴身贴肉地碰撞,这就是韩东选取的爱情观测点。没有追逐和挑战,没有甜言蜜语,抛弃缥缈的浪漫,主人公“我”和女友苗苗的交往直接被放任在肢体的相互猎取中,他们很少有关两人情感的交流却擅长独自冥想,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我们在动作中看到和谐,也看到了只要两人一交心,这种和谐就会遭到破坏。表白成为多余,身体的感受好坏几乎左右着那根判断爱情质量的神经。有时,“我”的目光从“我”的肢体上游离出来,像分裂出一个局外人般观察着两具身体的表现,以此推测情感的进展。“这段时间里,我们非常亲密。我租的房子大约四十平米不到,无论我走到哪里苗苗都要随时随地地跟着,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一起去洗澡,我接电话的时候她也缠着我,并做出一些亲昵的小动作,弄得我说话的声音很不正常。甚至我上厕所苗苗也不肯放过,她要看我小便。”“苗苗一言不发,看起来任凭我摆布,实际上却自有主张。我亲吻着她的脖子、嘴唇,她的脸颊,苗苗抬起一只手,在被我吻过的地方擦揩着,就像我把她弄脏了似的。”身体体验的公开和精神感受的埋伏使这场爱命悬一线,充满了动荡不安。当现实生活的窘境再也无法用宽厚的肉体之爱来掩盖时,“我”们的关系就走向灭亡。

    最为作者看重的小说末尾部分,苗苗离开之后,“我”用练气功的方式来克制肉体欲望,那个始终躲在她视线之外的沉默的观察者走到台前,向苗苗以外的所有熟人不断重复发泄失控的倾诉欲望,企图留住逐步消退的肉体印象,寻找曾经爱情的证明。“也只有和朋友待在一起时我才会稍微放松一些。朋友必须是老朋友,知道我和苗苗的事,我只是和他们谈论苗苗的时候才会比较的兴奋,对苗苗之外的话题我则毫无兴趣。”却又正是在这不断地重复中,肉体印象渐渐变成了抽象的概念,对爱情的探讨从个人的具体的,变成了大众的具有普适意义的。更为“离奇”的是,由失恋造成的“话痨”在这种超越个人痛苦的思考中,获得了痊愈。“我”思考成瘾,不再沉溺于分析某一场爱情的得失,而习惯于总结爱情的公式,最后排起“爱情食物链”,得出了爱情的能量守恒定律。“在我视野所及的范围内,谁没有被别人抛弃过呢?谁又没有抛弃过别人呢?但大体来说,收支应该是平衡的。”“我们多么渴望得到别人爱,又怎么可能去爱别人呢?我们的杯子尚要充满,又怎么去充满别人的杯子呢?……只有杯子满溢的人才有资格去爱,只有不需要对方的爱时,这爱才是可行的。……从何处用什么去充满我们的杯子?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充满我们的杯子不可能从对方那里,从和我们同样的无比饥渴的男人和女人那里,绝无这样的可能。”一个失恋者在探索爱情哲学的道路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到了精神的自满,从而解脱出来,绝望却潇洒地说:“惟一的办法就是再爱一次。”

    爱情绝望,是2005年须一瓜的《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同《我和你》的故事叙述的唯一交点,是后者故事演进的艰难结论,却是前者轻而易举的假设前提。两篇小说之所以还可以拿来放在一起说,是因为它们像两条相交线,从相反的起点开始,相交后继续背道而驰。

    须一瓜的爱情观测点是一场心理实验,由自小生活在破碎家庭的问题女青年陈阳里操作。“爱情绝望”这个命题出现在最初对她成长背景的描述中,几乎到了不证自明的地步。几段不可靠的情感经历的追溯,也好像是对这一公理的注脚,丝毫不能使它动摇。直到有一天,女同事陶醉地吹嘘起丈夫30年不变的爱抚时,陈阳里反爱情的信念才有了松动。“那个60多岁的退休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非常独特?会疼人?做爱技巧高?厨艺精?”许多令她咋舌与作呕的细节都暗示了爱情存在的极大可能性。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她被当作好友受邀去参观爱巢,每个细节的事发地都在提醒她,信念受到了威胁。“在这个有着紫红色浴缸的浴室里,每天都活动着一对不可思议的夫妇。它是不是比卧室见证了更多男女之间——恩爱?还是什么东西?”她好奇,更多的是怀疑,进而在偶然的接触中忽然萌发了实施这个实验的愿望,“而且一旦有了这个企图,她就进入了非实现不可的意志中。”实验的进行不算太顺利,她的骚扰者身份很快被忠贞的丈夫识破,直白的引诱遭到拒绝,“童大柱的脸骤起青红色,他一巴掌啪地甩在了阳里的脸上。”她只好抛下从不相信的爱情的饵,同时坦然接受实验失败的结局。“她说,最后说一句,大柱,如果你不是真的,请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爱你。”却在她几乎忘记了诱饵的时候,一尾向爱而来的老鱼出乎意料地上钩了。“火山不是死的,不是的,只要给他条件。”在帮助他完成最终的背叛之后,陈阳里自杀了,留下遗言“最后一块活化石毁了”。

    为什么实验获得了成功,信念得到了维护,她还要自杀?“她以为童大柱是不可能给她打电话的。胜利感通电般地出现了,但是,失望比通电更快地覆盖了她。”是不是因为绝望的同时,曾经内心还抱有寻找和企盼的幻想?“这是爱吗?爱吗?——不确定,不能确定。但是他在背叛,他终于背叛了——这是确定地——他非常生猛地,超出他年龄的稳重背叛了。”那又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活化石背叛?“童大柱走向门口,伸手开门。陈阳里突然像野兔一样,扑了过去。”还有活化石,在陈阳里心中,他的行为无疑也是迷雾缭绕,他爱她吗?不爱她,为什么要在爱的名义下才上钩呢?爱她,那么和妻子的30年还是爱吗?

    尽管选择了不同的视角观测和考察爱情,小说家们得出的结论却是一致的。但在演绎循环无解的圆圈时,韩东让“我”选择了生,须一瓜让陈阳里选择了死。“离奇”的是,在同样的绝望里,扎扎实实被绝望的现实刺得千疮百孔的人走向了生,试图在绝望中看到希望的人却领到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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