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剃时”——三谈苏曼殊

  构成苏曼殊悲情人生的一个因素,容或是极重要的因素,正是他生命中所经历的那曲曲“长恨歌”。
  苏曼殊是个不幸的灵魂,他的出生就已蒙上抹不去的羞耻,他生活的年代又处于国运多舛、民族罹难之际,然而对于具有诗人天性,把感情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的苏曼殊而言,最难写的还是“情爱”的篇章。
  诗人这方面的情形,缺乏翔实确凿的史料记录。人们仅能从他的诗文作品中去爬罗剔抉。自叙传小说《断鸿零雁记》和《本事诗》十首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内里雪泥鸿爪、蛛丝马迹,为数甚多。《断鸿零雁记》所述不仅大体吻合作者生平足迹与遭际,且篇中人物悉以真名出之,是可以视之为艺术传记的。惜乎此文以二十七章戛然而止,主人公的故事后半,即付阙如。
  尽管如此,从这两件作品,还是能够聆听到那些带泪的倾诉与“绵绵无绝期”的怨憾。
  曼殊爱情上的悲剧正是源于身世的悲凄。世态炎凉,人情浇薄,使他早早地勘破红尘,毅然剃度(曼殊1907年11月28日致友人刘三函中即有“家庭事虽不足为兄道,每一念及,伤心无极矣!嗟夫!刘三,曼诚不愿栖迟于此五浊恶世也。”之辞);而潜身佛门,又为他割不断的俗世情缘构筑起一道坚不可破的关卡。如果不是天性中的那点“高贵”的因子,曼殊其实完全可以逆来顺受,苟且一生,用不着少年时代就遁身方外(曼殊第一次披剃是在广州蒲涧寺,年仅16岁);如果不是天性中的那点“善感”的因子,心灰意冷之下,儿女恋情又何足以成为难以抵挡的诱惑,成为刻骨铭心的剧烈的生命痛楚?
  细考曼殊的情爱轨迹,大体有过三次大的感情波澜。
  第一次是曼殊居广州寺院“三戒俱足之日”突然萌发恋母之思,此间,奇遇别离十余载之乳母。叙及往事,此情益炽。遂随乳母种花卖花,拟筹东渡觅母之资。卖花途中,复巧逢雪梅。雪梅者,“容华绝代”,一好女子,为曼殊儿时,父执允为婚配。后因曼殊家道式微,因生悔心。而雪梅乃性坚贞,此番重见,赠与重金,遗以锦笺,内有“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语。
  面临家庭阻力和佛门戒律,一个本可实现的美妙人生却早遭封灭和永久无望。给少年苏曼殊留下了首次的心灵重创。这也是曼殊早入佛门的原因之一(“余年渐长,久不与雪梅相见,无由一证心量……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达磨、僧伽,用息彼美见爱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乐。”(《断鸿零雁记》第五章)
  第二次是曼殊东渡,终于母子聚首。此时,偶遇姨表姊“静子”。此女,“袅娜无伦”“清超拔俗”。两人相见,“第心甚疑骇,盖似曾相见者”。情景颇类宝玉黛玉初识之态。
  此番姐弟情爱对曼殊来说,更加具有致命性的重创。此前与雪梅只不过是青梅竹马的童年记忆,依稀朦胧。本次则均已成年,朝夕相处,授受弥亲。“静子”“殖学滋深,匪但容仪佳也”,且善解人意,对“三郎”(曼殊乳名)一往情深。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然而,曼殊则“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纵使孽海情天,终究绝尘而去,空留此恨绵绵无期。嗣后,“静子”蹈海殉情。1909年12月发表的《过若松町有感》:“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即载此事。
  第三次是1909年,曼殊已26岁,离上海东渡至东京,与陈独秀同住。结识了歌伎百助眉史,二人过从甚密,感情缱绻。虽然史料对此语焉不详,但苏曼殊在《未调筝人绘像》二首、《寄调筝人》三首、《题“静女调筝图”》及《本事诗》十首中均能见出端倪。
  
  《寄调筝人》三首其一
  
  禅心一任娥眉妒,
  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
  与人无爱也无嗔。
  
  “调筝人”即百助。此诗貌似冷情的宣言,实则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田汉曾一语中的:“既与人无爱无嗔,又何事伤心如许”(引魏尔伦诗《无言之曲》)。曼殊已无由坠入情网矣!这不:
  
   《寄调筝人》三首其三
  
  偷尝天女唇中露,
  几度临风拭泪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
  孤窗无那正黄昏。
  
  首句讲的是亲吻。此诗不打自招。不再止于心灵的爱慕,已经是事实恋爱了。
  《本事诗》十首,按苏曼殊亲密友人柳亚子的说法,均“为百助眉史作”。其中第五、第六、第八,最为浅而易见。
  
  第五
  
  桃腮檀口坐吹笙,
  春水难量旧恨盈。
  华严瀑布高千尺,
  未及卿卿爱我情。
  
  第六
  
  乌舍凌波肌似雪,
  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
  恨不相逢未剃时!
  
  第八
  
  碧玉莫愁身世贱,
  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
  半是脂痕半泪痕。
  
  “第五”一看就是爱的自白。“第六”,“恨不相逢未剃时!”,从“恨不相逢未嫁时”(唐•张籍《节妇吟》)化出,表达了难以言喻的隐痛。这是横在苏曼殊爱情通道上的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坝。它是苏氏一生的疼痛之源!“第八”,“同乡仙子”指百助。据云,百助为横滨人,而曼殊也生于横滨。“半是脂痕半泪痕”,毫无掩饰地道出了两人感情到达的地步。
  苏曼殊是至性之人,可他又是虔诚的佛徒。柳亚子说他:“学佛与恋爱,正是曼殊一生胸中交战的冰炭。”(《苏曼殊〈绛纱记〉之考证》任访秋说得更明白:“……一个富有感情的诗人,但却要作断绝尘缘,泯灭五情的比丘,这是多么的不可能,但曼殊以最大的克制力来抵御外缘的侵袭,表面上似乎是行云流水,悠然自得,可是心灵深处的痛苦,又使他不能不发露出来,这就表现有‘无端狂笑无端哭’的样子,象是一个神经上有毛病的人,而实际上这正是他思想感情的如实写照。”(《苏曼殊论》)
  
  于苏曼殊,论其诗即论其人;论其人亦即论其诗。高天梅评曰:“曼殊诗,其哀在心,其艳在骨”(《愿无尽庐诗话》)。罗琼宇评曰:“以天纵之才,超尘绝俗,诗在骨里,非食人间烟火,天籁之声,特假以鸣。”(《苏曼殊诗酬韵集•序》)。柳亚子则云:“他的诗好在思想的轻灵,文辞的自然,音节的和谐。总之,是好在他自然的流露。”(《苏曼殊之我见》)这些应该都是确评。
  由此看来,苏曼殊的早夭,于诗界、文化界,固然是一巨损,但对真如赤子的曼殊本人而言,避免了其后卷入波诡云谲的漫长的政治漩涡,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