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版中译本的时候,《爱尔兰日记》还只是一个丑陋的窄窄的小册子,封面上的颜色走了样,图案都几乎印歪。10多年后,《爱尔兰日记》有了一个漂亮的新版本,但是海因里希·伯尔似乎差不多已被人忘却。
伯尔无论如何是个老实作家。当年读他的《亚当,你到过哪里》,他的《一声不吭》、《天使沉默》,作家叙述战后德国人在废墟寻找面包和家园的过程,带着战败的失落感
和对前途的迷茫。伯尔对“二战”的反思,在现在看来虽不能说过时,至少是没有给人以更多的新鲜感,他似乎只是一个感性的阐释者,只有一个方向——“废墟文学”的方向。所以,他在与一个爱尔兰人派德莱克的对话中,十分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称作“政治牙医”,他的职责就是消除他人对“二战”以及纳粹行为的错误理解——当然,这种理解肯定是有利于纳粹的。当派德莱克告诉伯尔,他觉得“希特勒……并不是那么坏,他只不过是……走得太远了一点儿”的时候,伯尔的妻子鼓励他:“干吧,不要搞得太累了,把他那颗牙齿整个拔掉就好了。”
伯尔在战后经常来爱尔兰,上世纪50年代在岛上买了一座房子写作。新版《爱尔兰日记》增加了茶黄色的插图,被海风吹开额发的作家,仿佛置身那已经翻过去一页的历史之中。爱尔兰和他之间真有一种默契。在他笔下,爱尔兰总是笼罩在一股凝重的气氛之中,一边在沉思着什么,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命运之轮旋转。虔诚的小镇、默默等候丈夫的家庭妇女、火车站乞讨的孩子,组成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教人学会缓慢,习惯沉默。教堂浑厚的钟声日日长鸣,庇护着这个有些落后、有些闭塞的岛国。
出走法兰西的伏尔泰极力讴歌给他以庇护的英国,来自德国的海因里希·伯尔,又为什么选择爱尔兰作为他的精神家园呢?战争带给伯尔一个废墟般的家园,而德国战后重建又必须走一条效率至上的现代之路,在不堪回首的历史与令人不安的现实之间,作家的“废墟”情结隐隐有了延伸,从举目可见的真实的贫困、混乱和焦虑,延伸到那不知通向何方的“经济奇迹”,已遭受多次沉重打击的民族再也难以让人放下心来,因为它此前的复苏征象,往往预示着更大的灾难。
于是伯尔来到了爱尔兰,来到这个时钟比别处都慢的地方,爱尔兰人有足够的时间去应付生活中的各种事情,马路上的牛在悠闲地踱步,人们日复一日地从事那些近乎与世无争的事情,在祷告中为心灵求得最大的安宁。与其说作家为之感动,不如说他试图让自己的所见和创伤记忆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创伤难免还要发作。面对生活在欧洲角落里的平民,这一声用德语说的“干吧”,多少还是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谁也没有资格自称是政治牙医,但是伯尔很自然地选择做一个过来人,不容置辩地教育派德莱克,告诉他希特勒犯下的是哪些罪行。这个老实的作家无法超越自己的记忆,去更加深入地领悟别的可能。他是背着沉重的记忆西行的。
《爱尔兰日记》拥有一本优秀散文的某些基本条件:历史与现实时空的灵活切换,场景的纵横挪移,平移数十英里的视线把小镇民宅的一扇窗户和欧洲最西端的山峦连接起来,孤寂的小岛拥有自己的纵深。作家在这里赢得了沉思所需的空间;但只要稍有触动,曾经的一切仍会立即卷过他的心头。从欧洲的废墟向西,再向西,距离——让那个被战争和文明遗忘的岛国成了一片意味深长的土地。
《爱尔兰日记》(德)海因里希·伯尔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11月版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