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曹征路先生以一篇《那儿》聚集八方视线的时候,他其实并非孤军突起。最近一年半的文学杂志上,差不多有一半小说,都是将“弱势群体”的艰难生活选作基本的素材的。即如这一组笔谈涉及的作品,《报告政府》和《十月》上的三个短篇自不必说,就是《一生世》和《谋杀》这样并不以社会批判为旨归的小说,也直接触及了现实中最令人感觉沉重的事情:穷苦人的不幸。两三年前,读者还广泛地抱怨作家,说他们钻在一己的小悲小怨里,漠视严峻的现实,可转眼之间,情形大变:作家并非都不长眼睛,文学到底还是不能自隔于人间疾苦的。
但是,将街边捡破烂的老头请进小说当主人公,并不等于便能真切地画出他的面容,就是有心替穷人鸣不平了,也依然可能嘶声哑嗓,鸣不成调。在这个重重泡沫、云山雾罩的时代,文学要想重新直面社会,踏出一条深切刻画“底层”的路,绝不是容易的事。
今日社会,已经形成了若干呈现和解说“弱势群体”的通行图式。那在东南沿海和大中城市里铺天盖地的“成功人士”的神话,是完全排除了穷人的生活,仿佛它根本不存在。电视屏幕上,大腹便便的官员、企业家躬身将钱款递进贫病者手中,贫病者则一律对着镜头说:“感谢……” 这一类画面将穷困者演成了慈善对象,仿佛一切将他们推入困境的社会原因,都可以顺利地消弭于施舍与受恩、“献爱心”与“分享艰难”的关系之中。房产广告对新楼盘的“安全”性能——从红外线监视设备到“24小时保安巡逻”——的反复渲染,则又将穷人暗示为可惧的对象:肮脏、粗蛮、不读书、一有机会就要爬进窗子来,手里还多半提着刀…… 最后,一种主要出自学院、尊崇“底层”的激进倾向,也在热忱的年轻人中间发展起来:“底层”不但拥有最大的社会能量,也是健康的生活伦理的源泉…… 这每一幅图式都推出自己对“弱势群体”的整体定义,而恰恰是这些定义,以不同的方式收窄、割裂、浅化、直至公然粉饰着“弱势群体”所暴露的深广的社会困局。
不要小看了这些图式,它们都有极强的吸纳能力,不但互相呼应、彼此正面或反向证明,而且将社会上许多本来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的图示、表情和分析活动,都收揽、同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譬如那些“成功人士”的形象,就愈益频繁地现身于“访贫问苦”的慈善画面的中央:正是这两类图式在各种媒体上的持续重叠,从一个方面,帮助形成了人民对于“社会公正”的普遍的误读:什么是“公正”?就是“富人出钱救济穷人”。于是,道德上沾沾自喜的慈善心理开始流行,俯就式的救济制度昂然登场,它们都被推举为社会走向良性的证明,令大家释然、安心,继续做“成功人士”的美梦。同样,报纸、电视和罪案小说对那些剃了光头、木着脸在监狱接受盘问的青年民工的渲染,会非常自然地浮上许多房产广告的阅读者的脑际,有力地诱发他们对社会现实和贫穷阶级的莫名的忧惧:到这一步,它们实际上已经成了那些夸耀“安全”性能的房产广告的一部分。更令人意外的是,“成功人士”的神话和尊崇“底层”的激进论断,也形成了互相刺激的共生关系:正是对前者的厌恶,将许多同情被剥夺者的年轻人引向后者,而反过来,后者与“底层”现状的明显不合——想想贫穷阶级在所有社会资源上的赤贫吧,也一定会与其他因素一起,令这些年轻人中的许多人,最后痛下决心远离“底层”。不仅是对弱势者的笼统的印象,也是与之配合的对社会“发展”的理智认知,不仅是从利益出发的功利盘算,也是因慈善之心而生的道德满足,不仅是名词式的抽象的概括,更是从趣味到想象的一系列感性把握的习惯:正是凭借这样的多重身份,那些呈现“底层”的流行图式和定义,结成了一张如此奇特的社会表意的大网,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触碰“底层”问题,都先会被它兜头盖住。看看最近十年的报纸、杂志、电视节目和理论著作吧,一向以消息灵通、思考周密自任的记者、学者和评论家们,当论及“弱势群体”和“底层”问题的时候,有多少真能够突破这张网?1990年代初期和中期,从都市“怀旧”、“格调”、“小女人”,到“……冲击波”和“……宝贝”这样看上去截然对立、实际却互相激引的文学时尚,又有那一项能置身网外呢?
文学就一定会被这张大网缠死么?当然不是。如果说,在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界上,什么都遮得好好的,只有“弱势群体”和“底层”问题,是捅开了一个窟窿,为当代思想提供了洞察世事的契机,那么同样,也正是这个“弱势群体”和“底层”问题,以它对作家的灵魂和才智的双重刺激,为当代小说提供了勃发活力的空间。今日中国小说的创作动力从哪里来?至少很大一个部分,就是来自撕破那张通行的表意大网的冲动;新的主题和新的故事,新的笔力和新的形式:这一切又从哪里来?至少很大一个部分,也就是来自对上述那些图式和定义的自觉的应战。从特别的角度凿开一个视孔,却让读者窥见“底层”问题的四面八方;放肆地凸显个人的偏向,却反而辟出一片天地,促使不同的声音在其中彼伏此起,嗫喏、咆哮;用细节和故事紧紧地抓住读者,令他不知不觉地静下心来,和作家一起观察、体会、想象,乃至洞察社会的巨大倾斜的秘密…… 运用种种文学的方式,创建一个充满感性的文字世界,打破那些流行图式的遮蔽,深切地呈现“弱势”、“底层”困局的全部蕴涵:这不正是今日中国小说的一个重大的意义所在吗?
社会正在快速地将文学变成可有可无之物,或者是连锁书店里那种一书架一书架、看完了就随手仍弃的通俗读物,或者是除了艰涩就别无可观、除了文学教授就没人愿读的学院“文本”。这当然并非中国一地的现象,也早有不少人论证过它的不可避免。但是,我还是觉得,中国的文学有可能幸免此难。这样说的最大理由,就来自我们正遭遇的这个全世界人都没有领教过的巨大而艰难的现实。正是这个现实的压迫和挑战,给了文学取之不竭的活力,刺激我们的作家瞪大眼睛直面人世,用自己的笔狠狠地戳破这现实。从这两年杂志上的中短篇小说来看,文学已经开始对现实抡圆了眼睛,读者因此有理由期望,从越来越多的作家手中,会伸出有力量刺穿现实的尖锐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