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为旁征博引忘了常识

《阅读日记:重温十二部文学经典》,(加拿大)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版,18.00元。

  
  2002年6月,曼古埃尔开始攒他的《阅读日记》的时候,他率先写的是比奥伊·卡萨雷斯的《莫雷尔的发明》。

  以《莫雷尔的发明》的哲理性,曼古埃尔取得了一个足够高调的开头,也预示着这一趟“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旅程注定充满坎坷,尽管文字表现可以十分轻松。曼氏需要构架无数演绎的桥梁,粗粗一翻,就可以找到很多质量纰漏:比如,如何能把“9·11”事件中的恐怖主义者和夏多布里昂对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恐怖主义者”相提并论呢?18世纪的无套裤汉们可不想在谋杀别人的时候也送掉自己的性命;又如,如何能把肯尼思·格雷厄姆关于鼹鼠“按部就班进行冒险”的习性,和一批美国作家写文章为美国形象做政治宣传相联系起来呢?文人的折节,或者说知识分子缺乏独立性的爱国主义,能够与鼹鼠生活中的自强行为形成对比吗?

  再如,曼古埃尔可以用很精辟的语言揭破迪诺·布扎蒂《鞑靼人的草原》中要塞的隐喻:“它成为一个锁住时间的神秘地方……这里的时间是以它自己的步履在行进,因而使得要塞和宇宙中的所有其他一切都隔绝了开来。”要塞内的主人公幻想着“征服的伟业”,最后却没能盼来一个敌人。但是,曼古埃尔由此联系的却是美英正在(以经济利益为动机)酝酿的第二次海湾战争。他先说布扎蒂的小说表明“那种英雄伟业都是毫无意义的”,紧接着又说“不管是人道主义的还是经济的理由都无法作为借口”——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关系似是而非:战争是现实策略性的问题,人尽皆知战争的借口都是幌子,用普遍存在于文学中的、卡夫卡式的荒诞来否定战争的“意义”无异于隔山打牛。曼古埃尔这一番联系,文人秀才的思维局限尽显无遗。

  作家希望用日记的方式缩小书本和现实的距离,结果适得其反,我看到了两者之间一道无法弥合的鸿沟。文学,尤其是文化精英们津津乐道的经典文学,提供的往往是一些终极的、通常也趋向消极的启示:和曼古埃尔一样,我读《堂吉诃德》也感到“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我读《墓外回忆录》也感到一种“浸透全书的挽歌色彩”,而像《鞑靼人的草原》这类小说,除去技术上的高深造诣之外,除了给人以虚无荒诞、茫然不知所措感之外还有什么?曼氏的日记里就曾不止一次流露出类似“我总有一天也会归去”的叹惋,好像假释犯在给自己出狱后的经历作总结性陈词。他在一段不涉读书的日记中直白地流露过对现实的抵触:“我不得不中断日记的写作,因为我得给一家出版物写一篇用来糊口的文章……瞧瞧下面这一讨价还价的羞辱吧:我给一位杂志编辑打了电话,第六次索要已经欠了我长达三个月之久的稿费。在找出了更多的理由进行搪塞之后,她问道:‘你真的这么迫切地需要这一百英镑吗?’”(正因此,我才如此钟情于佩索阿那句话:“写下就是永恒”,它给多少无心功利的纯真文人解脱了心理负担,不用担心自己“百无一用”。)

  在这一年里,曼古埃尔走了许多地方。在日记开始的时候,他的私人图书馆还没有完工;他还一次次罗列自己的收藏:不仅有书,还有各种精美的小摆设,甚至还有从博尔赫斯那里得到的礼品。他的情趣生动质朴,绝无造作,让人在赏鉴他“在故事和经验之间建立联系”的努力之余会心一笑。但当他开始引用科克托、伏尔泰、伍尔夫……这些名字的时候,刚刚产生的对情趣的审美又被促使你去思考的压力所打散。

  阅读着是美丽的;多少人在这种世上最高级的消遣方式中获得沉重的充实感。我们可以说种种愤恨、失望、无奈的消极情绪也是扩展阅读体验的一部分,但事实必须正视:经典文学阅读无法解答眼前的问题,它的确能让人“看破”很多现实,却无力指导人对付这些现实;人们向它索要一张药方,却拿到一本生死簿。故而我才觉得,曼古埃尔不妨带去一本《迷惘》——那本曾在夏日拂晓的梦醒时分硬生生砸疼我的书,让我看到我身处一个怎样的囚笼,并且用痛感警告我,不必为了给每一句话旁征博引而磨灭掉常识与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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