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开始着手描述自己一生中的每个时刻,只要不描述完这些时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恰恰在这个时刻,他死了。” 一年以后的夏天,这段文字的主人便悄悄地走了。这是《帕洛马尔》一书的最后一句话,而《帕洛马尔》也是他的最后一部小说。他的名字叫伊塔洛•;卡尔唯诺——一个喜欢讲故事的意大利作家。
当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在意大利的一家医院中度过时,他的主导医生曾兴奋地对媒体记者说他自己未曾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卡尔唯诺的那般复杂精致。这也许会减轻一些我们面对他小说时所感受到的窘迫或是不知所措,因为在这些奇妙的作品背后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对于天才们本身,他们往往是最诚实的。我们这位讲故事的天才也不例外。“我认为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因此我不提供传记资料。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从来不会告诉你真实。” 因而也许对于作者本身的了解都显的有点徒劳。这项工作就教给那些职业的传记作家吧。我们这些普通读者所需要的做也只是挑一个闲适的时间,选择一个合适的姿势,静下心来欣赏这位大师给你看的故事罢了。
在我一次次的阅读体验中,他总能带给我以惊喜抑或是惊奇。当我看《寒冬夜行人》时,我想还从未看到过这么直白的叙述,这么地贴近读者本身。在看《我们的祖先》时,我想我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一个充满着奇思妙想的世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几乎每一部他的作品都能令人印象深刻,几乎小说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那么的鲜活,那么具有自己的个性。我想以上种种成就不仅源自于作者本身成熟的小说技法,更多的也许还是作者自他第一部小说便开始的对于开发小说叙述艺术的无限可能的坚持。总有很多人喜欢将他与20世纪另外一位大师博尔赫斯拿来比较,因为他们同样喜欢开发一种无限的可能性,并将这种可能发挥到极致。但在我眼中,他们两人无论是在创作手法上还是对象上,都有自己很大的区别。博尔赫斯更多的是以玄想家的身份来向世人们展示他对于这个小径交叉的世界的理解。其小说的主要往往不是人,而是永恒的,亘古不变的存在物,比如时间。而我们这位卡尔唯诺先生则更像一位和蔼可亲,爱讲故事的“小老头”。他总给世人们讲些他眼中的幻想世界,而他自己则当之无愧的是这个巨大王国的国王。因而他更像一位幻想家,而非玄想家。
在《美国讲稿》中(此讲稿亦可被译作《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点文字。在第6条“连贯”尚未完成时,他便悄然辞世。),他曾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有着这样的评论。“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 这样对于自己创作哲学的阐述不禁让人联想起昆德拉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然而在那本小说中,我们不仅仅看到了生命之轻如鸿毛,更看到了生命之沉重,世界的沉重。这一点当纯真烂漫的特莉莎挡在坦克面前便已经向世人证明了他所表达的那种“重”。世界是沉重的,昆德拉选择了用“轻”来表达,来体现这层重。“轻”在卡尔唯诺眼中是一种“由感觉与情绪的细小微粒构成的一层薄纱,一股原子尘埃。其实变化万千的各种事物都是由这种终极的物质构成的。”卡尔唯诺同样也选择了“轻”,然而他却选择试图跳出这个世界来表达它。在美国讲稿中,他曾这样谈到他的幻想王国。“当我觉得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变得沉重时,我总想我是否应该像柏尔修斯那样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来看待这个世界。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幻梦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因为这一种理想,因为这一种责任,他创造了一个别样的幻想世界。里面有中世纪的骑士,有叛逆的贵族,有命运交叉的城堡,有看不见的城市,还有帕洛马尔,还有……可以这么说每一次在他小说上的创新都代表着他的一次对于世界的重新体验。他追求作品的多样化,以求达到一种对于作者的个性、真挚和诚实的统一。正如王小波这样理解卡尔维诺一样——对于一个作者来说,他想要拥有一切文学素质:完备的轻逸、迅速、易见、确切和繁复,再加上连贯。这样的目标无疑是艰难的,但我想至少在他逝世之前,他是全世界在这条道路上走的最远的一个。
一个人行走在路上,总会留下点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足印。而我在他的繁多的作品中却看到了三个最发人深省的足印。他们相互交错,相互印照,如三片面包一样拼出了世界这块大蛋糕。他们分别从生活本身、创作本身、人本身,来试图诠释卡尔唯诺所希望达到的一种境界,即通过不断的组合与拆分来表达一种人的生存状态,抑或是世界的存在状态,抑或是其它种种……
毫无疑问,他卡尔唯诺决定将柯西莫抛上树上的那一刻起,他便决定将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描绘生活,描绘世界了。他要追求的是对于人最为直接的触击,因而他选择了最具有颠覆型的组合,也是最为叛逆的一种。当我们的柯西莫拒绝吃他姐姐烧的蜗牛以后,当他毅然爬上树以后,卡尔唯诺便决定让他过一种完全新奇的生活,完全地颠覆传统。柯西默纵身一跃,爬上了树梢,便再也没有下来过。而在《树上的男爵》中如此轻盈的一跃,也向世人标志着卡尔唯诺决定将“轻逸”作为自己创作的主旋律了。这脱离沉重的大地的一跳,不禁让我想起他在《美国讲稿》中所提到的那一个故事。在薄伽丘的《十日谈》中,他曾描述过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卡瓦尔坎蒂纵身一跃跳出由那些贵族少爷们所组成的包围圈当中。卡尔唯诺十分欣赏这位轻盈的诗人,甚至在讲稿中他曾这样说到:“如果我要为自己走向2000年选择一个吉祥物的话,我便选择哲学家兼诗人卡瓦尔坎蒂从沉重的大地上轻巧而突然跃起这个形象。”而我们的柯西莫又何尝不是呢?他和卡瓦尔坎蒂同样都具有庄重的形象,他们同是贵族。他们又同样有着自己轻盈的身躯。而最后他们选择离开这个充满着“喧闹、寻衅、马蹄哒哒、蜗牛——这个死亡的王国。”他们选择跳出这个沉重的大地,来选择另外一种新奇、充满刺激与挑战的生活。从这么一个轻盈的动作中,我们不难看出他所希望表达的东西。这轻轻一跃代表了一种最为本原的反抗,同时它更多地则赋予我们一种追求美好的希望。因为在这个树上,柯西莫同样有爱情,他不是孤单的。他也同样有自己的朋友,他们在树上开垦着又一块处女地。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生活是一种逃避,卡尔唯诺是一个懦夫。然而我想说的是有时候逃避又何尝不是一种抵抗吗?逃避又何尝不是在寻找新的希望吗?
《树上的男爵》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却并不是他的终点。他决定换一种轻盈的方式,或者说换一种组合的顺序来表达这个世界。因而在15年之后,他便有了那部在小说创作史上颠覆传统的那部《看不见的城市》。这个小说由11个不同的单元组成,而他同时让每个单元中的符号打乱重新排布。这近乎神奇的小说编排方式,让我对于他的“轻盈”有着一种更为直观的感受。我相信轻盈包括一种飘逸。而往往小说的飘逸,更多的是在小说叙述方法和结构上来看。因而我更倾向于将这本小说作为他在纯文学创作上的一次革新。严格的说这应该不算一部小说,尽管它有着马可波罗东行游记这么一个较大的框架。然而我们也许更应该把它看作一首爱情诗,“一首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在这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作城市来生活的时刻。”在这部“诗”里,几乎每一个篇章都是城市的一个剪影。在马可波罗的叙述中,它们都是相对独立的个体。每一座城市都是他脑海中闪回片段的拼接重组。这些城市是轻盈的,遥不可及的。然而这些符号,片段却又代表着一个梦想,一个对于城市的希望。“这些城市是众多事物的一个整体:记忆的整体,欲望的整体,一种言语的符号的整体;……它们还是话语的交换,欲望的交换,记录的交换。我的书在幸福城市的图画上打开并合上,这些幸运城市不断地形成并消失,藏在不幸的城市之中。”这是一首美丽的爱情诗,一个催人入睡的美丽的童话故事。那些记忆的城市、欲望的城市、轻盈的城市、连绵的城市……他们亦真亦幻地存在我们的记忆的碎片当中。而卡尔唯诺悄悄地将这些轻盈的碎片拾起,重新组合,便有了这部飘逸的小说。在20世纪的小说史中,这也许代表着一种创作的极致。这是卡尔唯诺的一次伟大尝试。不被我们注意的符号,象征,在卡尔唯诺笔下变的那么的可以被触摸。他轻盈的创作哲学可以说在这本小说中发挥到了极致。
曾有人这么评价过卡尔唯诺他四十年的文学创作:“他在四十年的创作实践中,不断探索和创新,力求以最贴切的方法和形式表现当今的社会和现代人的精神,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和信念。”或许《帕洛马尔》没有《树上的男爵》一般具有反叛色彩,也没有《看不见的城市》那么的飘逸。但作为卡尔唯诺整个创作生涯来说,这部作品无疑是最具有总结意味的。小说包含着他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最为纯粹的理解。由于这部作品的特殊地位,我想这也正是最接近他所提出文学创作六大要求的作品。因为当这部小说出版一年以后,他便永远地不再讲故事了。而他最后留给我们的也只是那只分外锐利的眼睛了……
当他写完《帕洛马尔》以后,他或许不曾想到自己在一年之后即将离开人世。因为《帕洛马尔》的最后的结局实在与他太过于相似。
“他决定开始着手描述自己一生中的每个时刻,只要不描述完这些时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恰恰在这个时刻,他死了。”
“化身为帕洛马尔的卡尔唯诺,将他对世界的最后沉思掩映中,穿透了人生的全部经验。小说出版一年后,因卡尔唯诺悄然长逝而成为绝响。意味深长的是,《帕洛马尔》的最后一章完全记叙的是主人公对死亡的沉思默想。”
在我眼中帕洛马尔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老头,没有任何可以值得夸耀的条件。然而他却因为他最为直白的观察方式而孤独落寞地行走在这个世上,直至死亡。这是一部分外沉重的小说。加上分外两字是因为这是睿者最后的点滴流露。沉重是因为——卡尔唯诺选择用一个个普通的生活片段,朴实的描写来重组一个名叫帕洛马尔的老者,一种状态的象征。他如我们一样,生活在这个充满着鬼火和责任的世界上。我们同样面对这纷纷杂杂、喧闹不堪的世界。而不同的是我们多半选择低头,每天笨拙地匍匐在这个沉重的大地上。然而他却选择抬头瞭望,想象这宁静的夜空世界。那里很安静,安静的只有时间的滴答声。那里有充足地可以让人冥思默想的空间。在夜空中,帕洛马尔试图来描述这个小径交叉的世界,来描述这个可被无限细分的时间。在他最后准备开始实现自己的梦想是,卡尔唯诺让他死了。帕洛马尔如鸿毛一般轻轻地飘走了,但他却把一个梦想、一种追求、一粒火种留给了世人。正如卡尔唯诺最后这样总结帕洛马尔——
“一个人,为了一步一步达到智慧,而开始行走。他,还没有到达……”,也许这也是卡尔维诺他自己的独白。他,因为处在这个充满责任和鬼火的世界,所以他的责任在于表现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他,或许尚未达到。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