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傅国涌先生惠赐的《百年寻梦》,我首先看的是后记。在后记里,傅国涌先生回忆了他的幼年时光。在灯光昏暗的夜晚,仰望星空,他“歪歪扭扭”的写下一句诗:星星的思想,可以与太阳媲美。我一下子被这句诗抓住了。这句幼年时写下的诗,其精神内涵,在傅国涌先生身上一以贯之。他在谈话中、文章里,不止一次的说到,他全部的写作,全部的理想,只是为了做一个有尊严的普通人。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民来发言,不正是“星星的思想”么?《生活之树常青》这一访谈里,他说:“我愿意将做一个合格的群众演员作为我的人生目标,将‘做一个公民’作为最高的理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过一种人的生活,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写作,始终保持独立的批判,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假如能实现的话。”
可以说,《百年寻梦》也是傅国涌先生在寻找自己的梦。这本书给我感受最深的有两点,一是他为我树立了一个评价报人,乃至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标尺。二是傅国涌先生一直在做这样的看起来似乎细碎微小的事情,但里面却包含着“精神上的革新”这种努力。这种努力看起来也许成效微小,但这是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工作,我们缺少的就是这种脚踏实地的、从一点一滴做起的细微工作。就像傅老师说的,我们总希望毕其功于一役,殊不知,人类文明的进步,从来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
事实上,从我的理解而言,不止这本书,傅国涌先生几乎所有的写作,一直就有着这么一个标尺。《金庸传》有这样一个标尺,今年《书屋》第二期《偶像的黄昏:从金庸到“金庸酒”——兼谈金庸与中国知识分子现代人格的难产》一文,也有这么一个标尺。批胡鞍钢有这么一个标尺,评龙应台也有这么一个标尺。这是一个怎么样的标尺呢?我觉得,《偶像的黄昏》一文中,这段话值得注意:“什么是现代人格?或者说一个现代型的知识分子应该具备哪些条件?起码应该包括这样几点:一是不媚权/不媚俗,摆脱外在力量的束缚,做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人;二是有社会责任感,对历史、社会、人生负责,有直面现实的勇气,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苟且,不虚饰;三是有专业知识或者专门技艺所依托的独特创造能力,能在某个领域作出新的规范;四是始终不渝地追求真理,说真话,不说假话。”
这是傅国涌先生认为现代知识分子所应该具有的人格,也为我这样的读者树立了一个标尺。对我这样的读者而言,有这么一个参照标尺极为重要,就像林贤治先生的《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一文给我的帮助。范美忠说林贤治先生文章“剥皮见骨,洞烛幽微”,诚然不错,但是林文对我的意义却在于,为我树立了一个评价散文创作的尺度。
在《百年寻梦》里,傅老师研究了大量的一手资料,钩沉历史,于是,百年历史在这本并不厚却颇见份量的书中翻涌,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一度因为意识形态等原因淡出我们视野的人物,一个个在书中复活。并且,在这个标尺的观照之下,傅国涌先生给予了他们恰如其分的评价。
比如蔡锷跟袁世凯的关系。袁世凯一向对蔡锷不薄,戊戌变法以后,蔡锷要去东京找梁启超,没有钱,袁世凯慷慨解囊,借给他1000元,蔡锷才得以到日本读书。但是当袁世凯称帝,做出“凶国害家之举”的时候,蔡锷毅然起来反袁,为国民争人格而不再兼顾私情。傅国涌评价说这是“真英雄的本色”,因为蔡锷是个“有知识分子品质的人”,“共和观念早已渗入他的骨髓”。
在《沈曾植:不知何处是故乡》一文中,傅老师感叹,在一个剧烈变化的历史潮流面前,一个旧文化、旧学问的集大成者,也曾呼吸过近代文明的空气,但因为思想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最终被历史抛弃。而对被视为“守旧派”的文化怪杰辜鸿铭,傅老师则这样评价:“许多人将辜鸿铭看成一个守旧派,其实她保守而并不守旧,他只是反对无秩序的、一步登天式的变动,主张在保守传统基础上循序渐进,说他是保守主义者更为确切。”
傅国涌先生秉笔直书,而内在的一条理路卓然可见,这就是他要以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标准,来审视,复活历史。
对于我这样一个中学教师,傅老师对《现代评论》以及胡适、叶公超等人的研究有直接的帮助。
在“三。一八”惨案之后,鲁迅固然写出了《纪念刘和珍君》、《淡淡的血痕中》这样沉痛悲凉激越的文字,一直被语文教科书立为反面典型的陈西滢教授,也写出了这样的文字:“可是,卫兵无论怎样的残忍,无论怎样的仇视学生,没有身居高位的明令或暗示,我想他还没有胆量干出这种惨酷残暴的行动来。
这主谋是谁,下令的是谁,行凶的是谁?他们都负有杀人的罪,一个都不能轻轻放过。我们希望特别法庭即日成立,彻底的调查案情,严正的执行各罪犯应得的惩罚。“
这有助于我在课堂上还原一个真实的陈西滢,屏弃以往教科书那种有意的曲解,不再单纯给陈西滢贴上一个反面人物的标签。可以说是一剂祛毒药,同时,也有助于我更全面的认识鲁迅。
而胡适、叶公超在鲁迅去世以后的表现,更让我们了解了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本色。
鲁迅去世后,苏雪林在给胡适的信中大肆攻击鲁迅。而曾被鲁迅骂为“焦大”的胡适,则复信责备了苏雪林,认为“鲁迅自有他的长处”。胡适在接到许广平请求“鼎力设法”促成出版《鲁迅全集》的信后,亲笔给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写信,全力促成了《鲁迅全集》的出版。
叶公超在天津的《益世报》增刊发表文章《关于非战士的鲁迅》,说道:“我有时读他的杂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时又感到他所‘瞄准’(鲁迅最爱用各种军事名词)的对象实在不值得一粒子弹。骂他的人和被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同等的。”
胡适和叶公超的所为,显示了自由主义者的底色。他们服膺伏尔泰那句,“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傅国涌先生这样评价:“对他们而言,对意见的宽容,对异己的宽容,都是正常的,也是他们所追求和捍卫的。”
在《1933年:“新年的梦想”》一文里,有一段话我认为直中要害。这也是我读此书深有感受的另一处,读到这里,我废卷而叹。抄录如下:“其实,从‘大同世界’梦到这些山水田园梦,我们不难看出,中国知识分子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乌托邦情结(倒不是为了‘吃饭’这么简单),使他们很少愿意去梦想费事的、烦琐的法治,对做公民的兴趣微之又微,桃花源里做隐士的志趣却千年不灭;他们虽不满现状,却普遍向往着大同世界,总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一切社会问题,一步到位,毕其功于一役。要么逃避、退隐,要么就追求宏大的大同空想,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而对渐进式的社会改革、对点点滴滴的进步,向来就缺少足够的耐心,甚至不屑一顾。殊不知人类文明的每一进步都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1933年‘新年的梦想’从一个侧面暴露了出了中国知识分子致命的缺陷,那是传统农业社会造成的先天不足。”(《百年寻梦》第26页)
从1840年以来,我们不断的寻觅,五四高举德先生赛先生大旗,似乎找到了启蒙这条道路。但是终究“救亡压倒启蒙”,在启蒙还没有来得及展开,陈独秀等人就匆忙走上组党的道路,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吸引,不是偶然的,而是植根在文化传统内部。而胡适所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这句话,对我而言,也就获得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既然社会进步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完成的,那么我们当下所要做的,便是立足于自己的实际工作,做一些扎扎实实的事情,这需要恒心和耐力,要有持之以恒的底气。这样再来看《百年寻梦》第一篇,梁启超1912年从日本回国,在各地演讲,国人万人空巷争睹梁启超之风采,但梁启超却担忧国内“人心、风俗之微”。梁启超认为国人的“堕力性”十分严重,“轻躁喜动,乏抉择之力,一也;暂动又止,不能为继续秩序之进行,二也”。一次伟大的运动,开始自然会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社会、政府不会在一夕之间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所以要先立一个目标,“日之不足,继之以月,月之不足,继之以年”,这样才能获得社会的进步。梁启超实在是一个伟大的先知先觉者,这些话就像是对我们当前说的。而傅国涌先生在本书的第一篇就谈梁启超的担忧,又何尝不是面对着当下呢?
zhoura兄在《一个有尊严感的现代公民——傅国涌》一文的前面,写道:“这是一个在现代中国特殊政治下,褒有人文精神和民主思想的优秀知识分子写下的有尊严的文字,而为了这种尊严,傅国涌先生经历了人世无数风雨沧桑。因此在这则文字的开头,我首先向傅老师表示我深深的尊敬和爱戴。”我在给他的回帖中摘出了这段文字,因为这也是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