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先生说韩菁清“心性单纯,常做些胡涂事情”。他所举的实例虽然有趣,我听完却在心里不停地琢磨。那些实例,只是生活中的小点滴,未必能涵盖人性的复杂面。梁先生翻译了莎士比亚的所有戏剧,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地探触了剧中那些人性的拉扯与争斗,怎会不了解这一点呢?想了几天,我才想通:就因他洞彻人性,置得失于方寸之间,才能以宽大的胸怀、卓然的姿态,冷静看待人性的状貌。
一九九五年十月,我去上海找张爱玲之弟张子静,商量《我的姊姊张爱玲》的合写事宜,友人送我一本文汇出版社新出的《二十世纪上海大博览》,二十四开精装,一千多页,条目详尽,资料丰富。回家后仔细翻阅,发现一条与韩菁清有关的资料,对她更加另眼相看。书中第五九四页左上角,报道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日“为募捐申城评选‘上海小姐’”,并附有五位当选小姐的合照。文内提到,报名者三百人,选出“上海小姐”王韵梅、“坤伶皇后”言慧珠、“歌星皇后”韩菁清、“舞星皇后”管敏莉…颁奖者梅兰芳;“上海市救灾筹募委员会主委杜月笙、副主委吴开先到会主持”。吴开先并说:“此次选举是为救苦救灾,所以可以说是‘钱的竞赛’,目的为捐款,选举不以容貌、身段等为标准。因此各候选人都竭力推销选票,私人捐款亦不在少数。”韩菁清之父曾任湖北商会会长,她当时年仅十五岁,已有胆识参与杜月笙、梅兰芳等上海顶尖闻人的阵仗,并以两万票当选“歌星皇后”。能有如此手腕、人脉与实力,岂是“单纯”人物?
梁先生去世三年多后,一九九一年十月,上海作家叶永烈在内地出版《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收录韩菁清提供的书信一五○封;次年五月也由出版《雅舍小品》的正中书局在台出版。叶永烈的编者说明第一项第一句说:“本书是遵照梁实秋先生遗愿出版的。”随后的说明则颇耐人寻味。梁韩在一九七五年五月九日结婚,梁先生却在三月三日的信中即已提到:“情书可以出版,那是将来的事。”可见韩菁清婚前就已想到怎样善用梁先生的情书并与他有过讨论。接着三月十七日信中又强调:“关于我们的书信,将来如何处理,确是一个问题,我不反对发表,如果你同意,但必须在我去世之后。我这一个条件,我相信你会赞成的。”显然梁先生是在韩菁清表达了强烈的意愿后,作了不得不同意的答复!
韩菁清在梁先生去世后,据说感情另有所托,搬离了四维路,对象年龄比她年幼三十多岁。一九九四年八月十日晚上,她在顶好商圈住家附近散步,突然中风倒地猝逝,得年六十六岁。据说没有立遗嘱。她从梁先生继承的《雅舍小品》、《雅舍杂文》、《梁实秋论文学》、《梁实秋札记》、《看云集》、《雅舍译丛》等书的著作权益,及她名下财产与梁先生留给她的文物,悉数由她娘家的晚辈取得。一九九七年,梁先生的高足、香港岭南大学教授胡百华计划撰写梁先生传记,请我协助寻找资料,我打电话给那位晚辈,问他可否把梁先生的日记和笔记借出来影印以供胡先生写传参考。晚辈答说,东西都没整理,不方便出借;我问他是否要成立梁先生纪念馆或把文物捐给清华大学,他也说“等整理好再说”。二○○二年十二月梁先生百岁冥诞,他生前任教的台湾师大举行两天的“梁实秋学术研讨会”,并在图书馆设一小型梁先生遗物纪念展,师大也曾与这位晚辈联络,答复仍是尚未整理好。二○○三年十一月底,晚辈去电师大,说遗物已整理好,计有一皮箱五纸箱,放在一友人处:“你们如果要,就派人去拿;如果不要,就当垃圾丢掉。”师大派人兴冲冲取回,打开一看,箱里装的大多是照片、剪报、手稿影本、发表作品影本,及一些不重要的书信与纪念品。一个友人听我转述这个消息后,长叹一声道:“花了十年,整理得这么干净,真是不容易啊!”另一友人则说:“听说值钱的东西都到古董店去了,有空去找找吧!”